一个人在童年时代听过的,读过的故事到底有多重要?或者说,一个孩子到底能从童年的故事中得到多少心理或认知上的益处?这是一个不可能量化,也太过功利的问题。但是——也许是在你成年后的某一天,那些故事中的某个细节、某句话、某个画面,就像某种深埋在记忆灰烬中的火花一样,突然点亮你的大脑,让你人生中的某段记忆或故事重新浮出水面。
沙人:床前故事的起源
安徒生童话中有一个“沙人”(Ole,shut eye)的故事。沙人在夜晚来到孩子的窗前,将带有魔法的沙子撒进他的眼睛,但不会疼,因为善良的沙人喜欢孩子,他只想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他能给他们讲故事。
在西方,许多故事中都可以见到“沙人”,小孩就会入睡、做梦。所以,他是一个类似“睡神”“梦神”那样的人物。但安徒生的沙人代表了床前故事作为一种现代仪式的诞生——故事是梦的内容,是孩子从清醒坠入睡眠的奖赏和诱惑。
这种仪式映射了父母的双重愿望:一方面他们希望把故事当作一种镇静剂,靠它将精力充沛、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变成安静的、昏昏欲睡的小动物,训练他们良好的睡眠习惯;同时又希望这些故事的魔力能让他们心醉神迷,并由此增进与孩子之间的情感。沙人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一方面让小男孩Hjalmar乖乖入睡,另一方面又想用美刺激他,让他在奇妙的冒险中获得巨大的快乐。但事实上,此后几百年来,“睡前故事”所包含的权威和亲密、纪律与纵容、平静与冒险之间的矛盾一直是父母最重要的焦虑来源之一。
如果将睡前故事的渊源再往前推,推到更远古的时代,一天的劳作之后,无论男女老少(那时候孩子被视为“小大人”,属于“不完美的成年人”),一起围坐在火堆边,一边做琐碎的家务,一边聊天闲谈,关于林中潜藏的怪物,如何躲避他们,关于天真与诱惑,关于邪恶与同情。除了逗笑娱乐之外,这也是人们传播、传承、汲取知识的重要途径,按照科学家的说法,人类之所以到达食物链的顶端,正是因为我们分享信息。火光那么明亮、美丽,四周却是闪动的阴影——在哈佛大学教授玛利亚·塔塔尔看来,这种“黑暗中的火光”是童话的“点燃”力量的最佳隐喻,而光与暗的对比、美与恐惧的碰撞,造成孩子心灵上的强烈震撼,正是对童话之魔力的最好诠释。
在童话里,你经常能看到美与恐怖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百万道金箭指向的梦幻岛”上竟有一个藏在鳄鱼肚子里的闹钟,滴答滴答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逼近。谁能想到夏洛特用晶莹的露珠织出“可爱与神秘”几个字的那张美丽的网上,曾经有无数昆虫丧命?美艳无方的库尔特夫人竟是可怕的饕餮头目,到处诱拐儿童,将他们与自己的精灵残忍地割开(《黄金罗盘》)。在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姑娘》的结尾,小姑娘蜷缩在墙角,脸颊红似玫瑰,嘴唇上还带着微笑,她已经被冻死了。新年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她小小的尸体上,手中还捏着一把烧过了的火柴梗。还有波特小姐看似温暖诗意的故事之下挥之不去的种种死亡阴影——松鼠纳特金惹恼了一只猫头鹰,差点被剥了皮。可怜的费雪先生去钓鱼,却几乎被鱼吃掉。汤姆小猫差点被老鼠做成了布丁。傻鸭子遇到邪恶的狐狸,还被撺掇着找做烤鸭的调味料,是相当骇人的残酷。
奇遇:直面人生的真相
童话对美的呈现常常是抽象的、模糊的。比如在对公主的描写中,你不会读到对她的面部的细节特写,而是一种抽象的形容词(精致的、可爱的、迷人的),她们笼罩在一种朦胧的光芒之中(金子和宝石织成的衣衫、玻璃鞋),以及众人“痴迷的目光”。一切美丽的东西闪闪发光,但你得不到任何具体的细节,只能透过这一切去想象。就像在《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中所解释的“灵光”——“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直到‘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呼吸在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当人物沉浸在这种灵光之中时,其实是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的。
在童话故事里,“美”虽然是抽象的,“恐怖”则常常是具体而生动的。在格林兄弟版的《白雪公主》中,邪恶的继母被迫穿上滚烫的铁鞋跳舞至死。夏尔·佩罗的《灰姑娘》里,为了穿上玻璃鞋,她的一个姐姐砍断了自己脚指头,另一个姐姐削掉了自己的后脚跟,最后在婚礼上,鸽子还啄出了她们的两只眼睛。《壮松树》讲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男孩被继母杀死,被做成肉泥给他的父亲吃,父亲还称赞了这道菜的美味。姐姐把他的遗骨埋在一棵壮松树下,以泪水灌溉,男孩重生为一只美丽的鸟儿,然后又变回了男孩。
童话并不只是教化真善美,而是直面人生的真相——没有什么是神圣或禁忌,深入人性的病理,那里潜藏着我们最深的焦虑和恐惧,翻腾着暴力、死亡、虐待、乱伦、复仇和可怕的惩罚。事实上,在“童年”的发现之前,童话里这些黑暗元素很重要的一个功能之一就是吓唬小孩,为了让他们听话、守规矩。但与此同时,童话又通过魔法和幻想为听者/读者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出口——手可以被砍掉,也可以被重新装回去;孩子的喉咙可以被割开,但也可以因为眼泪的灌溉而复活;驴皮里的女佣原来是金发的美丽公主;阁楼里受尽屈辱的灰姑娘穿上了最美丽的华服和水晶鞋,最终嫁给了王子。这些奇妙的命运逆转中包含着对人类一些基本价值观的肯定,比如公正、善恶有报等,所以,无论奇遇多么荒诞或可怕,当最终的圆满结局到来时,我们的喜悦和忧伤一样强烈、动人。
事实上,根据很多童年回忆录,从父母口中听到吃人的怪物、致命的火龙、绿色的女巫,孩子的第一反应通常是欢乐,而非忧郁或恐惧。因为那是一个安全的空间,讲故事的父母可以随时调节暴力的程度,而且残暴情节的展开过程——大灰狼、杀人的继母、兄弟的背叛等,常常充满悬念和疑惑,很容易激发一种智力上的好奇心,让他们进入一种类似于侦探剧的解谜状态。
在《绿野仙踪》中,多萝茜遇到铁皮人,铁皮人需要一颗心脏,因为他被一个施了巫术的斧头砍掉了自己的左腿,又砍掉了右腿,然后是手臂和脑袋,然后又是身体被切成了两半——他的身世自述中有一种就事论事的语调,让人更多感到的不是血腥残忍,而是滑稽的笨拙感。
《爱丽丝漫游奇境》里有一个酷爱砍人头的红桃皇后,《彼得·潘》里也有一个时时挥舞着武器的虎克船长,但这些反派人物大都游走在恐怖和滑稽之间,虽然偶尔能吓到小读者们,但他们举动幼稚荒诞,又让人觉得不足为惧。爱丽丝兴奋地尖叫出声,因为公爵夫人甩了红桃皇后耳光,而且用一句“胡说八道”粉碎了她的恐吓;彼得·潘的死对头虎克船长一方面因为要“保持形象”而使战斗力大大下降,一方面又狗急跳墙,不顾形象地连啃带咬。《野兽国》里麦克斯想回家了,野兽们挥舞着爪子大哭道:“别走啊,我们要吃了你,我们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