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落下病根
历经数劫的爹爹元气大伤,天天咳嗽,有一日竟咳出一口血来。西医上门看了连连摇头,原来已是肺癌末期,拖日子罢了。娘不甘心,变卖古董首饰,散尽家财,四处托人寻医买药,也没能留住爹爹。最后,娘依着爹爹生前的心愿,把坟修在杭州西湖边上,和白娘子许仙做伴。那一年,小九妹十七。
爹爹没有活到“文化大革命”真是他的福气,只是他身后的所有罪名和折磨都由娘和儿女们承担了。红卫兵小将们的队伍杀到小九妹家后,几乎把能戴的帽子都给他们家戴上了:地主,汉奸,美帝,特务,资本家……
娘收起了首饰和旗袍,只挑了少许交给一个心腹老佣人转移了,其余的都焚之一炬。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刀剪成齐耳短。她一身粗布蓝罩衫,下身套了条直筒黑裤,三寸金莲踩着褡袢黑布鞋,每日里趔趔趄趄地到红卫兵小将处报到。
爹爹走后,娘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树倒猢狲散,当初佣人们明里暗里顺走多少首饰宝贝,娘也无所谓。小九妹就撞上过一回,亲眼看见娘的贴身佣人王妈趁娘午后小憩,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摸走了床头夜壶箱上一对蟾蜍戏水的翡翠红木缸子。娘假寐着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王妈一走,小九妹就急急上前告诉娘,把宝贝追回来还来得及。娘反倒说,拿去就拿去吧,留着也是祸害。也难得王妈服侍我一场,她喜欢最好,就当是给她的遣散费。
不出一个月,娘通过了革命小将和人民群众的考验,娘以后不用去参加学习班了。
娘是挺过来了,谁料小九妹却因为这段日子惊吓过度,落下了病来。小九妹只要远远望见红袖章绿军装就会索索发抖。一上街就觉得过往的行人一眼便可识破她的真面目。高音喇叭里激昂高亢的口号刺激着她的耳膜,听来句句针对自己。深深的罪恶感和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虽然运动一开始她就把多年收藏的书,中国的外国的,还有自己的日记随笔厚厚几大本都烧得一干二净,可她总觉得不安心,好似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追赶着她,让她无处遁形。
有一天她甚至感到难以抑制的冲动,看见陌生人就想冲上去坦白:“我从小熟读红楼梦听牡丹亭读外国小说爱看好莱坞电影。我有罪,我该死。”
还好正值学校放暑假。整整一个夏天,娘叫几个兄弟和阿福天天看着她在家闭门静养。待到秋日天转凉了,病才有起色。
小九妹上的是师范学院修英文专业,一方面是受家庭身份限制不可以报考好大学好专业,另一方面是冲着师院免费还管饭钱。爹爹死后,小九妹想读大学。娘只丢给小九妹一句话:“我也不是一个铜钿都没有。但是,小弟还小,正在长个头,我不能不管他。今后兄弟几个要成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为一家子着想。”小九妹心里怨恨:娘啊,你对外人佣人大方仗义,心里也有儿子,为何对女儿如此吝啬冷漠!
上海乃藏龙卧虎之地,小九妹到师院英文系后深有体会。在师院,小九妹一下子认识了很多以前沪上大家的少爷小姐,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气味相投,苦中作乐。白天正襟危坐参加政治学习,私底下仍互称陈家大少,李家四小姐,洋派的还有William和Maggie呢。大家借练听力的幌子偷偷听英文流行歌曲,看好莱坞电影,好不热闹。小九妹跟着一干人穷开心,不知不觉间彻底除了惊吓的病根。
师院毕业后,小九妹和同学一起被分到上海郊区的学校教英文。
沈少和小九妹的婚礼很简单,男女双方的至亲和媒人张家姆妈一起在沈家吃了一顿饭,两个人领了结婚证,一人一份,自此宣布三十二岁的小九妹终于告别了老姑娘的生活。
那一日,小九妹提着薄薄一口箱子装着仅有的几件平时经常穿的衣裳离开娘家。临走前她给娘鞠个躬说,娘,我走了。娘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小九妹以前看到过弄堂里放炮仗迎接新娘子嫁妆的场面。满满几车的嫁妆,大到衣橱梳妆台缝纫机四季被褥,小到锅碗瓢盆灯具摆设,还有马桶痰盂,林林总总杂七杂八,好似一个小百货。小九妹没有奢望娘给自己预备下什么嫁妆,可是今天,娘哪怕随手从身上摸出一块贴身的绣花绢头交给她作新婚贺礼,小九妹也会感激涕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