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恨歌》这一选材,我怕看到几乎是“必不可少”的“霓裳羽衣舞”,怕看到编导让舞蹈演员杂技一般地炫技,怕看到种种已经脱离人物情感的高难度动作。我还怕看到演员层层叠叠的豪华舞衣,怕看到宏大的舞美制作,怕看到为了表现盛唐气象的物质堆砌,怕看到电视文艺晚会或大型运动会开幕式中的景象。我最怕看到“马嵬驿赐死”一段从舞台上方垂下巨幅白绫,贵妃娘娘的自缢和王朝由盛转衰的肃杀都将借此表达……总之,杨李之恋牵手大唐情结于舞剧创作简直处处“陷阱”,太多的模式和窠臼等着艺术家们就范,极易不出意料地成为豪华鸡肋。
所幸,上海芭蕾舞团和上海大剧院联合制作的现代芭蕾舞剧《长恨歌》不是这样。
非但不是这样,舞台氛围自始至终竟都是幽暗的!舞美设计极其简单,与人们对宫殿金碧辉煌的想象无关,没有对无上权力的崇拜,只有几根高大粗壮的柱子暗示了宫廷的幽深和内心的沉寂。灯光也是始终压暗的,哪怕唐明皇与杨贵妃最缠绵的一段双人舞,烘托两情相洽也只有舞台地板上细细碎碎的小小连续图案,如一地破碎的月光,让美妙的爱情有了不真实的质地。服装只有男女主人公用了明黄和带有金色光芒的橙红,月宫仙子一袭白纱裙,群舞的场面如众太监、众兵士、众叛军、众宫娥及后妃,颜色则用藏青、墨绿、暗紫、赭石……他们的出现宛如历史的人质和幽灵。
幽暗中,明黄色的帝王是孱弱的,他的动作多现代舞式的收缩,与明黄色的张扬耀眼、与明黄色象征的皇权背道而驰。贵妃和两名宫女的出场均用半踮起脚的碎步,既有一种宫廷礼仪感又像极了易碎的傀儡。明黄和橙红在整体的幽暗中像漫长雨夜中容易熄灭的火苗,帝王后妃之恋像一场梦幻。编舞反复赋予了唐明皇和杨贵妃一个静态的造型,无论在两人相恋时,还是在生离死别月宫重逢后,唐明皇轻轻把头枕在杨贵妃腿上、软绵绵地依偎在杨贵妃身旁。他孩子般的全然无助,似乎只有这种身体语言是安全的、才是得到安慰的、才是内心安详的。或许,这是编舞所理解的这一段爱情的实质,或许,这正是爱情的某种实质,无关身份、地位和年龄,只是他放下全部戒备,松懈所有关节,放心地无助、无赖和无聊,栖息在她身边就好。
全剧由月宫仙子开篇,身着及膝的白纱裙起舞,月光一样冰凉,奠定了全剧哀伤的基调。她又像命运女神,旁观着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恋。马嵬驿兵变,编舞安排了唐明皇立在舞台中央,杨贵妃一次、又一次地奔向他、缠绕他,舞蹈语汇简洁,情感极为饱满,动作一次比一次强烈,好像奔向他就是奔向生,又好像一次次地奔向和缠绕就是一次次地告别。当杨贵妃再一次奔向唐明皇,他们之间有了阻隔!阻隔的是月宫仙子,是白纱,是一片月光!白色分开了明黄和橙红,分开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分开了恋人的,是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什么……
这般演绎《长恨歌》会引起无数质疑,质疑台上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并不是唐明皇和杨贵妃,质疑全剧的戏剧张力不足、对白居易原诗的还原不够,质疑对安禄山判乱没有交待清楚,甚至质疑这一选材究竟是否合适于现代芭蕾,然而,现代芭蕾舞剧《长恨歌》已经立在舞台上了。于主创而言,遥远的唐朝只是一个背景,依托借助这个背景展现人的生存状态的孤独。而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是一个创作的动机,用意并不在敷衍故事情节。摒弃了视觉的繁华和舞技的炫耀,幽暗的“天长地久”,只为那舞台上的一点明黄和橙红“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