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是唐代文坛领袖韩愈在《与于襄阳书》中的名句。意谓一个富有才华的人,欲赢得生前身后之名,皆离不开“先达之士”与“后进之士”的推挽、播扬。近代如雷贯耳的金石篆刻大师吴昌硕、齐白石,若非王一亭、陈衡恪胸次超旷,独具只眼,极力推介,在海内外艺林焉能臻此泰斗地位。然而在旧京印坛,有一位独辟蹊径、才高识远的写意派印人——钟刚中,因不媚世俗,不慕荣利,性情率真,孤傲不群,又病逝于沧海横流的文革初期,已逐渐被后人遗忘。
钟刚中(1885—1968),字子年,号柔翁,别署桴堂。广西邕宁(今属南宁)人。年方弱冠,即射策登坛,在光绪三十年(1904)的恩科会试,也就是我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中进士及第,授吏部主事。越年又获清廷官费留日资格,入日本早稻田大学研习法政。时八桂来东瀛留学达百数十人之多,钟刚中与同乡学友对故土的贫瘠危弱和列强的肆意攫夺感喟良多,无不发愤读书。光绪末年(1908)学成归国,钟刚中踌躇满志,欲一展宏图,被学部铨选为湖北通山知县。入民国后,钟刚中又先后出任直隶省成安、宁晋知事。因“赋性寡谐,常与世舛牾”,并痛感官场险恶,与自己救焚拯溺、济世安邦的夙愿相距甚远,便挂冠而去。1937年“七七事变”,北平沦陷,昔日同榜进士,有“华北第一奸”恶名的王揖唐,欲拉拢生活贫寒的钟刚中出山,被他严词拒绝。至抗战胜利,当桂系李宗仁得知有位同省贤才钟刚中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高尚民族气节后,大加赞赏,命人送钱粮接济。钟刚中尝与学者傅增湘、章士钊、郭风惠、吴闿生等参加北平关赓麟主持的稊园诗社活动,唱和酬答,风雅一时。建国后,中央文史研究馆聘请钟刚中为馆员,生活安定,以书画篆刻自娱。
钟刚中善诗词,工书法,深得颜真卿、何绍基真趣。所绘山水风韵韶秀,意境深奥。尤精篆刻,上溯周秦两汉,近承黄士陵,旁涉吴昌硕、赵之谦。虽与同期名家陈衡恪取法相近,但侧重面有所不同,导致艺术效果也存差异。钟刚中在章法上撷取黟山派密中有疏、疏中寓密的布白之长,又仿其方圆相参、正斜错落的篆法体势,兼得赵之谦大疏大密留红之佳妙,已具灵动多变、虚实相映之面目。但智者钟氏,并不以此为满足,他遗貌取神,一改黟山派光洁峻峭的刀法,直承两汉烂铜印、封泥及近世缶翁,并参以己意,所作线条奇崛跌宕,较之缶翁更有顿挫倔强之感,在民国北方印坛独树一帜。
钟刚中的成功创新,首先在于对篆刻经典的深深感悟,他不仅巧妙地糅合了黟山派与赵、吴诸位大师多种优秀印章元素,在章法上施展疏密调节手段,使印作充满机巧又别具一股苍劲郁勃的气势,耐人品味。京津印人张樾丞、王雪民等都曾得其指授,时人一度将他与陈衡恪、寿石工等并称,然而钟刚中的篆刻对后世印坛影响甚微。
《自题桴堂印存》是钟刚中为数不多的论印诗之一,诗曰:“斯冰异代空延望,魏晋何年总不知。说与壮夫应大笑,鼻端蝇翼运斤时。”字里行间中,已流露出对自己篆刻技法的自负。但进士出生、特立独行的钟刚中又将篆刻视作“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不像吴昌硕、齐白石等职业印人靠鬻艺取润,他的印章没有真正进入艺术品流通渠道,仍处于文人雅玩的阶段,生前也没有出版过印谱,加上去世时正值荒诞的“破四旧”文革时代,一生所作也多毁于运动,命多舛,人既亡,这不仅是他本人的不幸,也为印坛之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