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这是唯一的憾事
引得父亲哈哈大笑的故事是这样的:一户人家只有父子两人,家里很穷,儿子长大以后,需独自谋生,便提出与父亲分家。家产分完后,还剩一口缸和一只听(“听”即罐头,上海方言读如“听”。去声),缸归了父亲,听则归了儿子。这个故事也就叫“爷缸儿子听”。我家乡话父亲称“爷”,“缸”与“讲”同音,变成“爸爸讲儿子听”,这明显是一个小市民占人便宜的故事。我不明就里,搜来讲给父亲听,父亲听得却哈哈大笑,直骂我“你这个小贼”(上海话小精灵)。回到上海后,逢人就把这段故事讲给亲戚朋友听。这就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父亲开怀大笑的事了。
但是此后的快乐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了,上海每个市民粮食定量减少,肉制品基本没有,一家人一个月的油定量只有半瓶。我们家中基本上都是用山芋来当主食,还是吃不饱。父亲原本嗜酒如命,每天都要抱着我到蒋家巷弄堂里的一家老酒店喝酒。在这样困难时期,酒是粮食制作而成,酒店中白酒有限,那店老板与父亲相熟几十年,为掩人耳目,便把仅有的一点点酒以茶壶灌入,给我父亲自饮,外人只当父亲在喝茶。
1961年,父亲终因营养不良,患肝硬化而离开了我们,我那年虚岁9岁,看着睡在白布单下的父亲,我还无法真正懂得“死”的含义,只是觉得父亲永远睡去,竟然对他的离去不感悲伤,竟然都没有哭出来。现在想来,这是唯一的憾事了。
我不知道人生中是否被一种天意的力量在左右?我曾经与美国的思想史专家林毓生先生讨论过人生不可预测性中的某种天意。林先生说,越是到了晚年,他就越觉得人生在世有一种不可预测但又是冥冥的天意安排。他举出与王元化先生的从论辩对手到双方后来成为莫逆之交的经历为例。年轻时并不畏天,到了我现在的年龄,也越觉得人生中很多的事情不能用巧合来解释的,似乎有一种天意。例如我们全家随着外公1937年八一三事变之后从闸北搬到了蒋家巷,一个甲子之后,1996年,蒋家巷拆迁,全家又搬回闸北,靠近庙行。60年风水轮流转。对于搬家,母亲一开始是不太乐意的,她举俗语“金窠银窠不如家中的草窠”,人老了还是住在自己的草窠中的好。老年人习惯了某一个地方的住房,搬家往往会折寿。果不其然,应验了这句话。搬到庙行之后才一年不到,母亲就住进了医院。1996年12月在厨房中,她弯腰去拾墙角边的茶叶渣,闪了腰,此后身体一直不好,并于隔年1月29日住进了医院。到了当年的5月21日,她溘然去世。正好是整整60年的一个周期。此非天意乎?
1997年春节是2月6日,我特意赶回去(正月十四是母亲生日),为母亲庆贺90大寿。子孙、重孙辈到者近30人,席开三桌,母亲是坐着轮椅推上18楼的,人虽瘦弱,但心情十分愉快,她说“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还用摄像机为母亲录了影,还为她照了一张开心一笑的照片。
三个月之后的5月12日,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去拉斯维加斯,回到洛杉矶已经很晚了。踏进书房,电话答录机上一闪一闪地显示出有两个留言。急忙按钮,第一个留言是洛杉矶天普市警局值班警员马可留下的,他告诉我们,五天之前失窃的雪佛莱商务车已经找到。全家四口一阵欢呼。第二个留言是远在中国的大哥打来的,他以沉重的口气说,母亲在医院中,已病危,我的心一阵抽紧。抓起电话打回去,大哥告诉我,最近几天,母亲在华东医院处于弥留之际,医生表示回天乏术,你如果准备回来见上一面,我们可请医生采取输液、输野山参来维持几天。仅仅三四个月,变化如此之大!这一喜一悲的心情有着质的不同,悲哀从心底涌上,早已盖过了喜悦的心情。我毫不犹豫,马上订机票赶回去。
我对母亲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我9岁时,慈父见背。此后都是在母亲身边长大。小时候,我常被母亲斥为“讨债鬼”。因为母亲一直认为我是不该出生的人。1952年夏末,我母亲已44岁,竟然怀孕了。在当时的蒋家巷成为一个新闻。因为其时人都比较保守,不管是已经进入现代城市的上海,还是远在我们老家的江苏吴江乡下,对于40之外的妇女怀孕生子都表示不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