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鱼薯》刊出后，引来读者反馈：你说希望上海也能开出鱼薯店，让上海人也品尝一下这道英国小吃，言下之意是在上海吃不上啰？错，其实上海有；然后噼里啪拉举出几家店来。这下，我吃瘪，自然是孤陋寡闻了。

　　我看了一下信息，这些能吃到鱼薯的店，大都隐于一些我不很熟悉的商务楼里；它们也不是做鱼薯的专业店；所卖的鱼，大都不标明什么品种，个别标了，就叫“龙利鱼”。

　　于是，我对“龙利鱼”发生了一点兴趣。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由于近两年，无论在餐馆还是在单位食堂，这种鱼，一直被写在菜单上的，我却始终没能“尝鼎一脔”，似乎白白辜负了厨师的心意。

　　从外形看，龙利鱼很容易让我想到曾经吃厌了的箬鳎鱼。

　　箬鳎鱼，箬，是指箬叶，薄薄的，长长的；鳎，是指形状，平平的，扁扁的。箬加鳎，就是非常非常扁平。箬鳎鱼，意思是一种非常扁平的鱼。上海人将鲳鱼，叫做“车扁鱼”，将三角魴、团头魴，统称为“鳊鱼”，总之，不脱一个“扁”字。箬鳎鱼，应当够得上“扁”鱼的级别了。只是，大家都姓“扁”，重名、重义、重音的鱼太多，难免纠缠不清。加以区分的办法是，“巧立名目”。箬鳎鱼之名，也许是这么来的。

　　如果我没有传达错的话，上海人一般都把箬鳎鱼径直叫“肉鳎鱼”。这与其说是读白字，不如说是意会——以其肉嘟嘟、扁蹋蹋之相吧。

　　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曰：“贴沙，一名版鱼，亦曰左魪，身扁，喜贴沙上，故名。市归以贴墙壁，两三犹鲜。即比目鱼也，一名鲽，一边青绿一边白，一目在青绿边，亦有两目合而为一者。《吴都赋》云：‘双则比目，片则土余。’”

　　“贴沙”这个名称很形象。我们知道，汉语里头，用到贴字，往往指一件薄薄的东西依附于另一个比它面积大的物体上，比如一张纸贴在一扇门上，一幅画贴在一堵墙上，等等。如果一样不很薄的东西依附在门或墙上，如桌，如椅，我们常常要换个字——靠。所以，“贴沙”这条鱼，一定很薄。另外，版鱼的版，通板。木板，即片状之木。木片与贴沙，殊途同归，是同一个意思：薄。

　　是的，这里的贴沙、版鱼，就是板鱼。

　　好像是一种约定俗成：过去，在小菜场里，作为生鲜产品，它被叫做“肉鳎鱼”；买回家，做成熟菜后，人们往往一下子改起口来，称之为“板鱼”。至少我的感觉是如此。我们到餐馆或食堂吃饭，告诉营业员“来条板鱼”，而不说“来条肉鳎鱼”；去菜场买菜时，生怕人家听不懂“板鱼”，则又情不自禁地说“买条肉鳎鱼”。实际上，我们的潜意识里，把“板鱼”看得比“肉鳎鱼”高档。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心理活动。

　　物质匮乏时期，西餐馆居然并不关张，但可卖的货色极其有限，所谓的大菜，不过是炸猪排和板鱼而已。有趣的是，在西菜馆，食客是绝对不会说“来份肉鳎鱼”，只会说“来份板鱼”；“猪排”前一般要加“炸”字，“板鱼”则不用，虽然它们其实都要油炸。吃了炸猪排，一般就不点板鱼，否则就有些“铺张浪费”了。

　　板鱼惯常的烹饪法是油煎（氽），然后浇点辣酱油，算是配套。前几年，单位食堂还未外包，照例有板鱼供应，一份五元，惠而不费；家里若买来肉鳎鱼，基本上也是如法炮制，油氽或油煎。我很少看见有白煮或清蒸。至少在困难时期，把肉鳎鱼用盐暴腌，然后清蒸，是一种节约举动，原因并不是求其鲜，而是可以省下一点食油或使其更下饭罢了。

　　如今，餐馆或单位食堂，“板鱼”不见了，“油煎（氽）板鱼”更没了影儿，只有一样貌似“板鱼”的“龙利鱼”。

　　这“龙利鱼”，不像从前板鱼那样一律被油炸，“顶天立地”地成为占据餐盘最大面积的菜肴。它白白的肉身，蜷屈着，置于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碗盏里。可能是我被“龙利鱼”这个名称吓唬住了，不知其为何物；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无法拿“龙利鱼”和过去的“板鱼”联系起来，也就一直没有对它下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