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庐 撰写

　　言传身教承父业

　　2006年4月。

　　上海外滩。

　　即使经验再丰富的剧作家，对于角色的出场也不敢掉以轻心。世间有为人物的登台亮相，哪个不是或瑰丽或奇异，各具风采？而此时，我却低徊彷徨，心情有点迷茫。在芸芸过客中，我并无亮色。

　　我已把外滩踩了几个来回，已绕着中国银行大楼兜了多圈。

　　外滩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其中，唯独中国银行一幢，是由中国人自行设计建造的，是融合东风西韵的经典，如东方美人，俊秀挺拔，雅致高洁。

　　从二十世纪初高四层半的砖石混合结构大清户部银行，到高十七层约70米的中国银行大楼，发生的故事曲曲折折，跌宕起伏。从中国银行大楼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世，其中似乎有着某种关联。

　　我的父亲李广源，毕业于东吴大学，高级工程师，是我的偶像。父亲九十九岁那年，像往常一样午睡醒来，梳洗定当，沏了杯茶，落座藤椅，关照道：“不要打扰，我想静一静”。待我赶到，父亲已安详地驾鹤西去。一身白西装，一双一尘不染的皮鞋，思维清晰，动作利索，内外兼修的父亲形象，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了。父亲东西兼容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习惯的来源，除庭训，乡贤，学校，书本外，还有他年轻时共事过的德国、法国工程师。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南通海门度过。父亲告诉我：海门出了个中国近代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张謇。身为前清状元，为强国富民，张謇毅然放弃仕途，回乡开发民族工业，把南通打造成影响了全国乃至世界的工业实验园区。张謇的不图虚荣、崇尚务实，以及张謇的话：“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既是父亲心头的灯塔，也是父亲用来给我励志的教材。父亲曾指着守护张謇祠堂的石狮，告诉我：这对石狮为什么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与众不同？因为它们是有名字的，一名“仁信”，一名“仁义”。这两个词，是张謇留给子孙后代的人生信条。正是靠着这两个词，父亲安然度过坎坷劫难。

　　当我成年，父亲便带我在身边，用机械制图训练我的一丝不苟，用锉刀、榔头打磨我的坚韧不拔，用翻砂铸造锻炼我的意志体魄，用化学、物理拓宽我的人生视野。

　　东方观念与西方理念，东方哲理与西方技艺，奇妙地交融在父亲身上，也投射到我身上。整洁、严谨、踏实、诚信、忠孝等品格，长期耳濡目染，亦深植我心。

　　一条中国银行将进行保护性大修的消息，勾起了我参与的强烈念头。我专程前去踏勘的重点是铜门。经历百年风雨，七樘双开铜移门及两台铜转门的下部已被严重侵蚀，毁坏到钻得进歹徒。要修复，要无损于石墙，又要让新表层与老包浆结合得天衣无缝，难度极大。细加查看，反复权衡，方案渐渐在我脑中成型。我有点激动。我隐约觉得，一展身手的机会到了。外滩中国银行铜门，或许正是我的阿里巴巴洞门！

　　交锋切磋成大业

　　我请一位朋友陪同去游说项目经理。

　　从青浦往外滩赶。

　　堵车。

　　等赶到，朋友一脸懊丧：“没戏，我被轰出来了！”

　　我急了：“我还没见呢！不能回去。”

　　见那朋友又来，经理大为不悦。

　　“不好意思，是我想见您，能否听听我的方案？”

　　“已经决定，由当今铜艺行业前三名中挑选一家施工，”经理断然说，“你没机会了！”

　　我长叹一声：“该项目没有我，必留遗憾！”

　　“哦？”总工程师惊诧。“口气不小嘛！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了。下午五点过来，给你半小时时间。”

　　约谈如期进行。与铜艺大师们都很熟悉的总工程师起初没把名不见经传的我放在眼里，就像棋盘上的较量，他以为二三子即可收盘，攻势凌厉，咄咄逼人。岂料，我见招拆招，越战越勇……一波三折，山重水复，终于柳暗花明，交锋转化为切磋。

　　预约的半小时，一谈谈成了五小时。

　　为找到不仅能恢复这幢经典建筑的功能性与装饰性，还能确保相关部分的完整性，文管会、银行、建工集团不知审阅了多少部厚达几厘米的方案，经历了多少次争得面红耳赤的评审会，寻寻觅觅，已近十年。总工程师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叹道：“我等的人，想不到今天出现了！”

　　接下来的过程不必细表，两年后，由我的团队一手修缮的中国银行大楼铜门以及一应内外铜饰，以容光焕发、富有历史感的面貌，迎来送往。中国银行大楼铜艺工程成为行业中的标杆，稳稳矗立。

　　我的履历表，陆续填进的不仅有一连串外滩建筑，上海邮政总局，人民大会堂国宴厅、上海厅……的建筑铜艺，还有从汇丰银行铜狮，到中国最大的烟台秦始皇铜像、长春关公铜像、沈阳铜牛……我钟爱的雕塑也逐渐显山露水。我成了业内公认的治疗疑难杂症的高手。迪斯尼乐园也向我招手了。当然，这些都属后话。

　　“芝麻开门！”阿里巴巴喊了一声，崖壁居然訇訇移开了！

　　暮色苍茫。外滩建筑群的剪影宛如逶迤山脉，天际横陈着一抹玉如意般的祥云。

　　我想到父亲。

　　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是寄托着殷殷期望的，是希望我志向高远洁净如九霄青云，为人厚重稳健如五岳巍峨。

　　“我明白！”我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