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以一个文学读者的身份,说说我读中韩两位著名作家张炜和金周荣作品的一点感受。
在中国文学界,尽管有一代代更年轻的作家涌现并引起关注,但是,从写作持续性的生命力、从境界与格局看,还是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那一批作家为最。张炜即是其中优秀的一位。
说到境界,中国学者刘再复有一句话:“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超越现实功利、现实道德、现实视角,也超越现实时空的审美境界。”我理解,一个写作者要拥有这样的境界,应当具有比一般人更高的道德水平,具有自我审判、自我剖析、深刻自省反思的能力和天问精神。俄罗斯文学里响彻的,即是这样一种宏伟的精神追问。我在读张炜长篇小说《古船》时,恰恰也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声音。
这个声音来自老隋家的大哥、也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主人公隋抱朴。小说的第16、17章,大哥抱朴向弟弟见素倾述,那一夜的长谈,作为哥哥的抱朴说了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的话。他剖解自己,剖解父亲,剖解老隋家、洼狸镇,他叩问历史、叩问人性,他忏悔、自省和反思,他心怀忧患,企望在马克思主义理性之光的引导和历史巨变的感召下,从阶级的历史的重负、个人的痛苦与不幸和道德的自我完善的蜗居中挣脱出来。这个人物,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从中国的屈原到鲁迅,从俄罗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尔斯泰,是一个呼告者的形象,一个我审判另一个我,一个我又为另一个我辩护,我既是审判者,又是犯人。两种声音的辩论,绝望与信心交织,构成了人类丰富的内心世界。
有评论家援引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的看法,认为西方社会的文化形态是罪感文化,日本是耻感文化,中国则是乐感文化,即肯定现实、此世的价值,以身心幸福地在这个世界中生活作为理想和目的,——并进而认为,这种文化差异,也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品格,必然是以书写世俗生活的幸福与残缺为主体,而少有追问存在困境与寻找精神救赎的意识。
对此我不敢妄评。但确也触发我思考:如何写出有大境界的文学作品?张炜写《古船》是在他青春激荡的二十七八岁。可是和眼下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写作者比照,似乎很难再有呼告般的道德情怀、忧患意识和理想主义色彩;面对这个时代急剧变化、千差万别的复杂生活,年轻写作者总是缺乏足够的思想力量。身处其中,我也在寻求答案。
这里转录一句张炜在《数字时代的语言艺术》一文里的话权作思考:“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基本特征——向内的个人思路,敏锐的感知,来自内心深处的生存体验,愤怒和喜悦,不可估量的激情——都消失在喧嚣的时代深处。”
再来说说我读韩国作家金周荣两部长篇小说《洪鱼》《鳀鱼》的一点感想。要不是来这儿参加这样一个研讨会,我可能会和这般好作品失之交臂。从创作简介看,其实这两部小说仅仅只是金周荣先生浩繁作品的一小部分。所以这个阅读感受只能是片面的。
如果说张炜的《古船》是有重量的文学,好比一艘沉重的古船,背负着历史的苦难;那么金周荣的《洪鱼》《鳀鱼》就是轻盈的文学,好比北国冬天的茫茫雪野。怎么来解释这个拙劣的比喻呢?我的意思是想说,有一种文学,它是以美的心唤醒人的心,以轻和盈的方式来承载深和重,就像北方冬天的厚厚大雪,那个雪下的世界,那被白雪覆盖着的伤口和疼痛、挣扎和较量、隐忍和孤独……都是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展开的。这一类的写作尤为适合青少年题材。恰恰这两部小说都是以少年为视角,少年人眼里的世界,什么都不及成人大,大人眼里无足轻重的事情,在少年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个大世界。
说来我也是写青少年成长小说的一个作者,在读了前辈金周荣老师的这两部小说后,脑海里泛起的喜悦就是相逢一本好书的心情。《洪鱼》以细腻唯美取胜,《鳀鱼》以开阔幽默见长,虽风格不一,但推动着少年成长的希冀绝望、迷茫期待、焦虑多变,以及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在这两部小说里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这是一个丰厚复杂的文本,尽管它们以轻的方式呈现。
由此我在想,一个优秀的作家,在他提笔写作时,他肯定是寻找到了那个自我,那个声音,循着这声音,他会走向一个辽阔的世界。而这,也是文学可勘探的空间——因为它关乎灵魂,关乎道义、良知、生命、尊严、信仰……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