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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放大 缩小 默认   
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与见证(下)
罗屿
  ◆ 罗屿

  梁老师为他讲日本渔民的勇敢,讲日本劳动人民的勤劳,这些话,让从小生活在中国人中的中岛,心中沉积的关于身为日本人的罪恶感慢慢化解。梁老师还给他讲,当时发生在长崎岛的烧毁中国国旗事件,正加剧恶化中日关系。“日本现在的执政者打算重演残酷的历史,这是十分令人担忧的……你如果回到日本,能为中日友好做出努力,那该多么值得高兴!”

  中岛说,正是梁老师的话,让他受到触动。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说:“梁老师!我想回日本去!”

  在第三次关于“去”与“留”的抉择中,中岛做出了与此前不同的选择。

  1958年,中岛16岁,在梁老师的帮助及多方协调下,他返回日本的事情开始变得具体。

  首先,中岛要去趟哈尔滨联系回国之事,但没有路费。他一五一十和赵父说了想法,后者非但没有阻拦,还给了中岛50元钱,这比梁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中岛离开时,赵父正在切菜,他甚至没有转头看中岛一眼,只是说:“世界上大着呢。这次出去好好见识见识。”中岛没有想到,这次分开,成了他和赵父的永别。

  办理回国手续时,中岛中途回沙兰探望养母。看到儿子满心欢喜的养母,忽然发现了中岛藏着的海关通知书。养母一手拿着通知书,一手拍打着,对中岛说:“你想回日本,明摆着说出来,妈把牛卖了,也要给你张罗盘缠。你翅膀也越来越硬了。想往哪飞就往哪飞吧!妈不会强留你……你虽然不是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几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不就成了我身上的一块肉吗?”养母一口气说完,擦了下眼泪。在中岛眼里,养母一直是个刚强的女人。之前,再苦再难,从没见过她掉过泪。

  如今古稀之年的中岛说,当初决定回国,确实和养母不在身边有关。他记得那一天眼泪不断的养母对他说:“把你留在林业局,是为了你将来能有出息。娇生惯养能好吗?妈的心情你明白吗?”

  “过了好多年,自己的岁数也大了,才明白养母为了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支离破碎。而我当初根本不理解养母的一片心,甚至还怨过她老人家。”中岛说,离开养母家时,她对他说:“有空再回来。”而他也以为,还有机会和养父母正式告别,就把想要说的都咽了下去。

  中岛回国手续,办得既快,且顺利。他不知该悲该喜,他只是被命运推着向前。当他带着公安局介绍信办理最后一道手续时,工作人员告诉他,日方派遣接日侨的船,已经到达塘沽,准备回国的其他侨民都已在天津的酒店等待开船。最重要的是,接送日侨的工作即将结束,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艘回日本的船,要想赶上,就得立即坐火车赶往天津。

  无法和养父母正式告别,无法获得养母的正式同意,1958年7月9日,作为那批日侨中年龄最小的独自归国者,中岛踏上了带着他全家来到中国的那艘名为“白山丸”号的船,返回日本。

  “我这辈子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白山丸”号抵达日本那天,生母和家人在岸上等待。中岛看到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一个打着“欢迎中岛幼八”的旗帜,另一个则盯着他哭,并拉住他胳膊,他判断:或许,这就是生母吧。

  回到日本后的中岛,需要重新认知的,不仅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语言、饮食、生活习惯,所有一切,都需从头开始。他想念中国的家,打听去中国的船只,提出回中国的渴望。但那时中日两国还没有恢复邦交,怎么可能任他来去。

  既然回中国无望,梁老师那句“要为中日友好做些事情”在他心里被唤醒。他开始拼命学习,高中毕业后进入日中友好协会工作,后来转行成为一名翻译,直到退休。梁老师的嘱托,成了中岛毕生追求。

  1972年,中日邦交恢复,中岛的主要工作是为访华团担任翻译,他陪同过廖承志、邓颖超、唐家璇等等。邓颖超还夸奖他:“你的汉语讲得这么好!”他解释说:“过奖了,我是在中国长大的。”

  在中日友协工作后,中岛终于有机会随团访华。只是,那时的他并不允许随意回沙兰探望养母。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访华时,给养母挂了长途电话,由于信号不好,接通之后只听到那一端养母嘶哑地喊“来福,来福”。那微弱的声音,过了多年,依然在中岛耳畔。

  或许“有负”养母,成了中岛此生最大的遗憾。回国后的他,不仅与梁老师保持通信,也和儿时好友段元昌等人,保持多年的信件往来。1976年初,在段元昌的信件中,他获知了养母去世的消息。上年年底,他托人寄给养父母用来置办年货的100元钱,用作了养母的丧事。听闻噩耗,中岛迫切想回乡给养母祭扫,看望李父。

  那时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虽然递交了申请,中岛仍担心,不一定能被放行。但鉴于中岛对中日友好做出的努力,最终,李父被黑龙江相关政府部门接到宁安县国际饭店与中岛见面。当时,李父患有严重肺气肿,是被担架抬着进的酒店房间,中岛上前拥抱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相聚的时间只有一天,中岛尽力尽孝,吃饭时给老人挑鱼刺,睡觉时帮老人接小便。李父则不停地和旁人讲:“这孩子小时候就特别仁义。”

  1978年,李父去世。1987年,中岛回乡将李父骨灰安葬在养母棺木旁,后又拜祭了陈父和1969年去世的赵父。2007年,中岛再次回乡拜祭,为赵父迁坟。1987年那次回乡,中岛从邻居口中听说,当年自己不辞而别,养母听说后,一下子瘫在地上,双手抓着土,死去活来地叫着:“我的儿啊,你怎么把妈扔下,就回去了?!”

  年老后的中岛常自问,这辈子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而这也是促使他写作回忆录《何有此生》的原因。

  完成日文版写作后,由于是新人,且战争遗孤在日本是边缘群体,属冷门题材,中岛只好拿出一年养老金自费出版。没有销售渠道,他找到家附近一家书店。店主最初只让他留一本,第二天却打来电话,说一夜没睡把书看完,被深深感动。此后,店主在店内挂起海报,并走上街头派发印着“感动,感动”的传单,主动帮中岛宣传。中岛的书打动了很多日本读者,媒体上也开始逐渐出现报道,几次加印,目前,日文版已销售3000册。“其实,日本老百姓也很善良,善良的人也要有主见。”

  在日本版基础上,中岛又完成了中文版写作。

  中岛的一生,存在着遗孤、儿子、中日关系建设者的三重身份,每一种身份背后都充满故事。当他一次次追问“何有此生”时,他发现最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发起的侵略战争,“它伤害的,不只是作为受害者的中国、朝鲜及东南亚等国人民,也使日本自己的国民蒙受了空前的灾难。”中岛至今不知父亲死于何时,埋骨何方。

  距离1945年8月15日已过去七十年。中岛说,他希望中日两国人民友好相处,增进理解,不使灾难的噩梦重演,“这本回忆录如能起到一些好作用,则是我十分欣慰的。”

  (本文参考中岛幼八《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

  摘自《小康》2015年1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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