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妻子外出票戏回来,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还有些发肿,便问发生了什么?她支吾其辞说不上来,我便猜想是不是在票友沙龙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这是难免的,我知道现今老年人也学会了任性,为了角色安排、出场次序之类的小事也会生气赌气而被惹哭。妻子知道我缠夹了,便跟我说,她是因为去了当年父亲住过的养老院触景生情而掉了眼泪。
妻子这么一说我完全理解了,好些年前,我岳父就在养老院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半。这期间妻子天天不脱班前去陪伴和照料,是养老院出了名的孝女。由于她每天一早去“抢太阳”晒被褥,所以那时她父亲的床是最洁净最干爽的。晒被褥之时,她就推着轮椅陪老爸去花园里观赏春花秋叶,听鸟看鱼,喂他吃水果点心,饭后就能让他躺到喷香的床上美美睡上一觉,这时她才悄悄离开回家。然而五年前那个初夏,妻子患了丹毒症,脚肿痛不能走路,便疏淡了对父亲的照料,招致父亲猝然去世,让她悔恨不迭。原以为五年过去她已经走出丧父之痛,况且,现正侍奉着居家养老的母亲,心境趋于安宁,怎么会一进曾经熟悉的养老院就旧伤痕再引发疼痛呢?
妻子向我进一步诉说了落泪的缘故,一则是见到父亲猝然而逝的那间房那张床,二则是她在养老院不期遇到了往昔的一位长辈朋友——文艺界的一位老导演,想到曾经风华正茂的他现如今竟然近乎老年痴呆样子。在他们演唱戏曲时,这位老导演忽然有了记忆的模样,拼命鼓掌、继而呜咽起来,热泪滂沱不能自已。临别之时,泪眼模糊的老导演久久握住她的手不忍离别,她抚摸着他那双冰凉的手,也禁不住沁出了热泪,热泪一滴一滴挂落在他的凉手上,老导演言语不清地恳求票友们再来演唱,我妻子郑重答应一定会再去演唱、再去看望他。
有了这次去养老院的演唱经历,于是妻子他们这个票友沙龙一致决定,每周一次去全市各个养老院演唱,没有任何功利和回报,要给孤寂的老人们送去哪怕一点点的欢乐也好。大家伙儿都有着这么迫切的愿望。因为那些老人纵然在养老院衣食无忧,有病能医,但生活毕竟是寂寞孤独的,有的连子女也敬而远之,只每月来缴一次费用,老人简直像被扔弃的孤儿,尤其是那些失能或半失能的老人,足不出户,离不开病床,每天至多只能坐着轮椅到院子里晒个太阳。我岳父住养老院的日子里,偶尔有义工来陪他们说个话,给他们唱个小曲,他们会异常开心。
听了妻子和票友们的这个决定,我由衷赞成,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没完全变老到彻底变老的递进过程,当自己还没有完全变老之时,不妨为已然彻底变老的那茬老人做些服务工作,哪怕给他们一丁点欢乐也好嘛,而在这物质条件并不匮乏的日子里,精神的欢愉恰恰是老人们最匮乏的呀。
妻子热泪滴在老导演凉手上,是情之所至,况味良多,既悲悯老朋友的境遇,也感叹自己老之将至,更有了为彻底变老的老人们做点什么的紧迫感。
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更加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