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以保持莎剧原汁原味为使命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先前在上海大剧院上演了历史剧三部曲——《亨利四世》(上、下)以及《亨利五世》。这是我第五次观赏皇莎的演出,没有新鲜刺激的期待,因为我知晓皇莎如同莎剧传统的定海神针一样,固守伊丽莎白时代的莎剧美学。看这样的经典,如同欣赏传统戏曲一样,对于当代人来说是挑战的。就在演出的中场休息,同行友人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悠悠转醒,不疾不徐道出“莎士比亚的台词也太长太罗嗦了吧!”我忍不住一笑,这跟我第一次看的反应一模一样。其实朋友的反应并不令人意外,也不说明他没文化,他的直观反应其实是一个让我们进入莎剧艺术的契机。
莎剧的台词真的很罗嗦,又臭又长!对资讯爆炸的现代人来说简直难以忍受。现代人的审美经验更顺应电视电影。我们熟悉快节奏的对话,紧凑的矛盾冲突,还不时情绪爆发。我们习惯从演员特写的表情,快速推移的情节,以及被摄影机放大的动作特写来了解人物的心理动机,情绪变化以及内心的道德情感挣扎。而这一些戏剧艺术最为关键最为值得细细品味的元素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都在语言里了!为何?试想,在一个没有摄像技术,布幕换景难度高的状态下,观众无法看到演员的表情以及动作细节,而且剧情事件转换不是一个镜头跳开或是一个剪接便成的。这些交待事件前因后果,阐述人物心境变化的方法就只能依靠演员的台词以及表演,因此语言成了莎剧如此重要的一环。在莎剧表演的训练里,对大段独白)的掌握成了一座高山。这些著名的独白,语言精炼,有叙事、论理与抒情,承袭古希腊悲剧的修辞学传统,既是哲学也是诗,经常像经典戏曲的折子戏一样被单独拿出来上演。因此,如同戏曲一样,莎剧成了一种文化传承,演员说词的方式、走位、动作在历代莎剧名角的诠释下开始有了“套路”,任何后代新生的演员要进入这个殿堂,都要先站上前人的肩膀。莎剧故事里的帝王将相、痴男怨女,正如我们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三国演义”“红楼梦”……因而,莎剧拥趸看的就是演员的功底,看他们能不能把语言的韵律以及语言背后的意象,情感以及思考用炉火纯青的演技传递出来。
皇莎的莎剧便成了博物馆一样的文化经典保存地,随着英国国力的鼎盛,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在整个全球化的过程里,跟着大英帝国的船舰传送到了世界各地,成为了一项巨大的文化资产。
而时至今日,莎剧似乎与现代人的审美经验脱钩了。莎士比亚在英美学术圈的地位,也随着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形成的大众文化浪潮被解构了。过去的英美学界用正典来订立一套西方文明积累里的经典作品,在解构主义以及大众文化的崛起后,正典地位不保,莎士比亚的地位随着与时代的脱钩,也在学术圈里受到挑战。
上周在上海大剧院看的《亨利五世》令我惊喜——那种正儿八经的隔阂感不见了!演员依旧说着原著台词,但是在减少古英语使用的同时,说辞的方式不再追求套路重现,走位节奏也都变得更贴近现代人的审美经验。其实,这也是对莎剧的一种还原。如果我们把莎剧置放回伊丽莎白时代,当时的莎剧其实就是一种大众文化,演出舞台是前凸式,大众就站在舞台周边观赏,一个便士即可入场,演出时各种小贩穿梭来往,演员与观众零距离,亲密互动。莎剧里长段独白或是演员跳开角色到场边对观众说内心话。演员直接对着观众说心里话、悄悄话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没有“第四堵墙”的观念,一方面又在市民社会中,形成剧场舆论、观念与议题。
《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对中国观众而言,并不是很容易融入。这部历史三部曲写成于伊丽莎白时代,是英国综合国力即将爬上世界巅峰的时代。从亨利四世到亨利五世,我们看到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篡位者,如何颠覆前朝而后代又如何开疆辟土、巩固势力,也把前朝遗留的历史文化遗产纳为己用。但是莎士比亚毕竟是亲民的,如同他的戏都在市井之处演给寻常人家看,就算剧情演绎的是帝王将相,也要与老百姓紧密相连。《亨利五世》作为一个君主,在戏里却要与下里巴人产生互动,夜深人静之时,也要发出不如平凡的感慨。高贵与低贱,皇家与百姓,敌与我在莎翁的舞台上变成了一体两面。
莎剧的当代意义在此,莎剧从来就不是属于贵族的,它是寻常人家的心灵至宝,现代人活着的各种挣扎都在里面,只要演员从这些动机出发,以现代人与16世纪的人之间共同的心理矛盾出发,莎剧便进入现代人的审美经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