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帖形碑质
周慧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属于不折不扣的帖学派,深受沈尹默先生的影响,几乎没有旁及过碑学书法。今日一旦涉及,令她眼界大开。从那时起,她不断地向老师翁闿运请教,翁先生是碑帖收藏家,对各时期的碑帖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在翁闿运对周慧珺讲述碑书的同时,她就已经开始临习《张猛龙碑》。虽然《张猛龙碑》属于北碑中方折雄劲、斩钉截铁的一路,符合周慧珺的胃口,但在临写过程中周慧珺总觉得此碑字体欹侧险峻有余,但宽博疏朗不足,不够开阔,因而不甚满意。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画院资料室里周慧珺找到了《嵩高灵庙碑》,顿感如获至宝。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嵩高灵庙碑》横平竖直、古朴雄浑的特点正好弥补了《张猛龙碑》的不足。于是四处搜寻打探,买到了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明前拓本北魏中岳嵩高灵庙碑》,回家细细读帖临习。此碑遂而成为周慧珺最为喜爱的碑版,从中汲取了许多书法的妙谛,日后形成了她“帖形碑质”的独特书风。所以说,周慧珺也是在机缘巧合间才感受到了魏晋南北朝民间碑版书法的奥旨所在,找寻到了解决“出帖”问题的良方,因而很有详细描述此碑的必要,使读者对碑碣的书写和周慧珺书风的演变有一定的认识。
翁闿运看周慧珺对魏碑的兴趣很浓,特别高兴,爱说话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每次去周慧珺家,他总不忘带上几本珂罗版拓本,并且一坐下来就会忘记时间似的说个尽兴。周慧珺在他的叙述中不断地增长着这方面的知识,并作了大量的笔记。笔者在2002年为周慧珺准备《周慧珺教魏碑》的文字资料,就是根据她当时笔记的内容整理的,有的不像是单纯的笔记,似乎还有她自己对魏碑的归纳性总结。
《嵩高灵庙碑》此碑以隶意笔法写楷字,字体属于隶意明显的不成熟楷书,故而天真烂漫、古朴无华,可以根据临习者自己的需要借鉴和发挥。周慧珺通过对《嵩高灵庙碑》孜孜不倦地研习,革故鼎新,在行书中摄取了魏碑的许多要素,从而使字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前周慧珺的行书主要学米芾,楷书主要学颜真卿,两者最大的共通点就在于都以圆笔为主,没有明显的方折直笔。虽然周慧珺一直想在此基础上添加一些方笔的元素,在字体中融入一点刚健、雄强的笔力,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得偿所愿,最主要的还是缺少一个沟通“圆”与“方”的介质。现在,魏碑元素的摄入使得周慧珺有机地将帖中的“圆笔”与北碑中的“方笔”元素糅将拢来,彼此相得益彰,流露出南帖北碑交相辉映的高古神韵。同时,这种方圆并举,气势雄阔的用笔也形成了周慧珺书法“帖形碑质”的风格特点。
对于屡经坎坷的周慧珺来说,碑版刻石书法中饱蕴着的那种高亢美和雄壮美就犹如琴弦般紧紧贴合着她内心的律动,迎合着她那坚强不屈、遇难而上的贞毅性格。继《嵩高灵庙碑》之后,周慧珺又将视野投诸到更为广阔的碑版世界中,其中对她影响深远的有《广武将军碑》和《张迁碑》等。这些碑书开启了周慧珺“出帖”的历程,化古为新已近在眼前。这里,我们再体验一下“出帖”的重要性。古人对“入帖”和“出帖”的关系曾有过这样的妙喻——“因筌得鱼,得鱼忘筌”。直白来说也就是用“渔”(捕鱼的方法)捉“鱼”,待捕到“鱼”以后,就不要再受“渔”的束缚了。书法就是这样,经过人们形象的创造,使之成为如唐代书法家孙过庭所云“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穷”的艺术。书法的架构、韵律、性情的自然表露,都体现了现代艺术所追求的内涵与风韵。书法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就在它所具有的创造性。书法家们把个人的气质和学养等资源发掘出来形成个人风格,这就是创造。
然而,并非人人都能借用形象完成这种创造。综观千百年书法历史,真正能自成体格、独领风骚,既领当代潮流,又使后人顶礼膜拜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创造对书法家而言说易不易,说难更难,何况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书法是书家用一生的时间进行的一次创造,这一生一次的创造也是书家的精神世界“出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