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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5月20日 星期五 放大 缩小 默认   
金克木的“传奇”
钱文忠
  ◆ 钱文忠

  如雷贯耳的“独奏”

  余生也晚,是一九八四年考入北京大学学习梵巴文的,当时季、金两位先生都已年过古稀,不再亲执教鞭了。

  第一次见金先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奉一位同学转达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谕,到朗润湖畔的十三公寓晋谒的。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东语系的一个杂志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论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甫一落座,还没容我以后辈学生之礼请安问好,金先生就对着我这个初次见面还不到二十岁的学生,就我的烂文章,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其间绝对没有一句客套鼓励,全是“这不对”,“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能这么说”。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教训中不时夹着英语、法语、德语,自然少不了中气十足的梵语。直到我告辞出门,金先生还一手把着门,站着讲了半个小时。一边叙述着自己身上的各种疾病,我也听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讲到了;一边还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和“这不对”,“搞错了”……

  当然是我“搞错了”,难道还是金先生错不成?当时的感觉实实在在是如雷贯耳。我再愚蠢也能感觉到“这不对”、“搞错了”的背后,是对反潮流式的来学梵文的一个小孩子的浓浓关爱。

  后来,我和金先生见面的机会还很不少。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有符号学、现象学、参照系、格式塔、边际效应、数理逻辑、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人工智能、计算机语言……这些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傻傻地听着,照例都是金先生独奏,他似乎是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和声共鸣的。

  水银泻地的“吟唱”

  课堂上同学们不时也会忍不住向任课教师、一九六〇级的蒋忠新老师,打听一些有关金先生的问题。好奇心自然会延伸到想探探祖师爷的功夫到底有多高的问题上来。蒋老师是不会随便回答这样的问题的,长篇大论我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位姓周的同学,一次课上,他提出一个蒋老师似乎无法拒绝的要求:虽说梵文是死语言,但毕竟是能够说的呀,蒋老师是否应该请季先生、金先生各录一段梵文吟诵,让我们学习学习?蒋老师一口应承。下节课,蒋老师带来一盘带子。放前先说,季先生、金先生都很忙,不宜打扰。这是一盘金先生从前录的带子,大家可以学习。金先生的梵文是跟印度婆罗门学的,基本路数和我们中国过去背诵四书五经差不多。

  带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银泻地般充满了整个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静。我至今记得金先生的吟唱,可是至今无法描绘那种神秘、苍茫、悠扬、跌宕……带子放完,课堂里仍是寂静。最早出声的是周同学,却只有两个字:“音乐。”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当时想不到,这竟然也是最后一次。吟唱后,同学们都垂头丧气。我们平时练习十分困难的梵文发音时,周围的同学都来嘲笑我们,说梵文里有马、牛、狗等等所有动物的声音,还拜托我们不要制造噪音。我们一直认为梵文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梵文是圣语,为什么梵文有神的地位。“此音只合天上有”,要怪也只有怪我们自己实在凡俗。

  如今回过头来看,梵文巴利文这种神圣的语言在末法时节是几乎不可能存活的。大环境的压抑,早就使同学丧失了定力。而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则是对学习梵文的自信心的一次美丽却严重的打击。大家不再抱怨什么了,但是谁都明白了,这份彻心彻肺的美丽又是那么地杳不可及。一九八四级梵文班过半数同学要求转系,就发生在这场吟诵之后不久。今天的结果是,一九八四级梵文班近乎全军覆没了。谁也无法,也没必要为此负责,但是我相信,金先生是预见到了的。

  “传奇”本来不稀奇

  不久以后,我就到德国留学去了。一直到金先生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回到南方以后,我还是一直辗转听到金先生的消息。知道他一如既往地开讲,知道他一如既往地结束。金先生的文章越来越多,名声随之超越了学术界,几乎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了。大家喜欢他的散文随笔,喜欢他的文化评论,其实也就是一句话,被他字里行间的智慧迷倒了。智慧总是和神秘联系在一起的,金先生也就渐渐成了一个传奇。

  关于金先生的传奇在文化圈里的确很是流行,也颇有些人向我打听求证。传播者的放大功能实在是厉害。个子矮小的金先生经过传奇放大,竟然使我觉得面目模糊起来了。我就举两个传奇吧。

  一个有影子的,当然也不准确,是说,金先生回到国内,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找。正好某大学法语教师出缺,当事者久闻金先生通晓多种外语的大名,就想当然地以为金先生自然也懂法语,就给金先生下了聘书。岂料金先生真正是“万宝全书缺只角”,偏偏就不会法语。但是,饭碗送上门来,又没有推回去的道理,更何况还等饭下肚呢?于是,金先生就按照课本,照他一贯的做法开始闭门造车式的自学,保证比听讲的学生领先五到十课。四年下来,学生固然学会了法语,金先生的法语水平更是理所当然地在学生之上了。

  之所以说多少有点影子,首先是因为金先生的确是通法语的。其次,尽管我不知道金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法语的,但我知道金先生很早就通英语、德语、世界语,学会了这些语言,再去学法语,过来人都知道,确实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的。假使这件事是事实,也不必奇怪。如果这也算得上传奇,端的反而有低估金先生的出人聪明的嫌疑了。

  明白人不会在乎

  另一个传奇实在是连影子都没有了。北大是各种诙谐的顺口溜的出产地,比如北大有几怪。完整的忘了,有两怪却是记得的:“金克木的手杖,周某某的拐。”后者说的也是一位很受学生尊敬的著名教授,他出门必要夹着双拐。只不过,双拐从来不点地,是双手提着,两脚却行走如飞的。这位老先生经常骑车,这就更精彩传奇了,双手没空,好个老先生,居然将双拐夹在自行车后,在燕园里飞驰。“金克木的手杖”,则是讲金先生的手杖也从不点地,而是擎着朝天画圈挥舞的。这就靠不住了。我常见到金先生仗杖而行,手杖偶尔离地是免不了的,不过,一般确确实实是按照步律点地的。手杖偶尔一朝天,就被放大传播成时时指天,这就像一个人抬起头做了一件什么事,或者说了一句什么话,就被说成是终身替天行道,终究是靠不住的。

  有关金先生的传奇还有不少。在公众眼里,一个学者的名声超越了学术界,有了不少传奇如影相随,那么此人浑身上下挥发出来的全是智慧,似乎也就和学术没有什么关联了。身为晚辈,倒也忝列金先生同行的我,却不愿、不敢也不能持这种看法。我们在仰望、赞叹金先生的智慧时,不应该淡化乃至忘却和他的智慧密不可分的他的学术。与金先生风行于世的散文随笔、诗歌小说、文化评论相比,他带有浓郁东方智慧色彩而肯定不符合时下流行的西方学术规范的学术著作,注定是寂寞的。这不是曲高和寡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宿命。寂寞就寂寞吧,金先生这样明白的人是不会在乎的。

  摘自《中国文化老了吗?》代序,中华书局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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