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持续了30年的人文学科建设工程,有的学者笔记记了几麻袋,有的学者在外地租住地下室查资料,有的学者离世后同事毛遂自荐接过未完成的部分……他们矢志不渝,从未中辍。
由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上海师范大学特聘教授陈伯海领衔,前后30多位学者参与,最终推出8种专书,形成960余万字规模的“唐诗学书系”,日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全套推出。近日,“唐诗学研究的继往与开来——唐诗学书系出版座谈暨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师范大学召开。来自全国部分高校和科研机构的60余名专家与会研讨。本报记者在参会中探访到“书系”背后的感人故事。
“工程师”架构唐诗学
陈伯海研究员的研究,跨越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哲学、美学和文化等领域。但他作为“唐诗学书系”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却对唐诗学用情最深,三十余年锲而不舍。
在华东师大读本科时,伯海先生就喜爱唐诗。“文革”后期,学校关门,大家都不敢看属于“四旧”的民族文化书籍。幸运的是,伯海先生的父亲给他留下了整套的《四库备要》,装在考究的专门书柜里,列满整墙。以前只是查询资料偶尔光顾,此时却成心灵避难所。他系统地翻检着素来心仪的唐人文集,沉潜于辉煌时代的艺术宝库。一边诵读,一边做札记,他兴起了研究唐诗的念头,亦为日后从事唐诗研究开了先路。
上世纪的1977到78年,伯海先生被教育部借调到北京编语文教材。其间,得空他就赶去各大图书馆,看唐诗学的材料到闭馆才回来。陈先生深情地回忆,那时只要开出书单,图书馆管理员就会捧出大叠线装书任你翻看。即便不能经手的孤本、善本,亦可通过录影胶卷检索。就这样,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通检了北图所藏历代唐诗选本及相关典籍,也为后来的唐诗学研究做了初步积累。1979年陈伯海先生回到上海师院任教,辅助马茂元教授带研究生,与先生合撰《隋唐五代诗歌概述》,并从社会学、文献学等角度完成数篇论文,进一步摸清了“唐诗学”的家底。80年代中期,他在《唐代文学研究》第一辑刊发《唐诗学史之一瞥》的长文,发出“唐诗学建设工程”上马的信号。
麻袋装卡片来之不易
“唐诗学书系”不同于一般的“丛书”,《唐诗书目总录》与《唐诗总集纂要》属唐诗目录学,《唐诗论评类编》、《唐诗学文献集粹》及《唐诗汇评》属史料学,而《唐诗学引论》、《意象艺术与唐诗》、《唐诗学史稿》则从不同角度就唐诗学原理及其学科发展史进行理论性概括,它是唐诗目录学、史料学和理论总结三方面的有机统一,自有系统。
陈伯海研究员作为“总工程师”,他在“唐诗学书系”还没有影子的时候,就已经为今天的规模画好了“图纸”。这样一个浩瀚的“大工程”,一个书系,排起来一长排,960余万字,在没有电脑的时代,尤其是资料部分,是学者们在卡片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再分类成目,编纂成书的。
“唐诗学书系”历经30年字字句句积累而成,上海师大的朱易安、池洁等学者不会忘记,当年他们在古典文献教研室主任、《唐诗汇评》副主编孙菊园的带领下,到北京查资料,因为经费紧张,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有次孙菊园老师拿着暖瓶自己去打开水,下楼梯时脚下一滑,手中的竹编暖瓶壳松了,瓶胆落了下来,滚烫的开水泼到她的腿上,她仍然坚持边养伤边工作。吃饭如何解决?他们带个电热杯去,在外面买点面,买点菜,下鸡蛋面吃,顿顿如此。回上海来去都是火车硬座。那时候火车开不快,车上又挤,但他们不以为苦,一坐就坐个通宵。大家跑完北京的图书馆,就到南京江苏图书馆古籍部、杭州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等处查资料。有的人卡片都拿麻袋装。这些资料至今仍保存在上海师大古籍所“唐诗学文献资料库”里。张寅彭先生是当代著名清诗话专家,当年他大学毕业不久,和黄刚先生一起,合编《唐诗论评类编》,那120万字的卡片,就是按陈先生拟定的纲目和分类,从一个个图书馆,用钢笔和小纸片,一张张、一字字手抄笔录下来的。
大家分头做的课题卡片,最后都会在陈伯海研究员这儿汇总,他每个字都要认真审阅。有一回,他把那些卡片上有问题的字一个个都校出来,加以改正,然后分发到各位参与者手中。但是,出版社来了清样,他认真一看,滑稽,他改过的却全被改回来了。于是,他又把整个书样认真地校改一遍,如此之大的工作量,陈伯海先生的视力由此一下子就坏了下来。
搬米袋换看善本
在做书系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有时候会非常不容易。《唐诗汇评》副主编朱易安和学者池洁,有一次在当时的北京图书馆为了看稿本、善本、孤本,什么办法都想了,人家就是不给看。怎么办呢?他们守在图书馆,看到人家在运米,就跑上去帮着把米一袋袋往上搬,朱易安是女同志,人家看了很感动,就给看了。
学者要做成一件事,缺不了这种“钻”的精神,更缺不了奉献精神。学者池洁为人淡定,长期以来不要名不要利,到现在还是讲师,他的文章都在《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过,但他就是不报副教授。他说原因很简单,现在教授太多,讲师少,物以稀为贵。在研究推进的过程中,查清华、文师华、胡光波等新一代学者,也都有过深感透支过度、力不能胜的阶段。但是,每当他们与陈伯海先生有过一番交流,就能又一次吸收到能量,即便这种交流只是通过书信。胡光波在毕业后,收到陈先生四十八封信,多是询问他对唐诗学材料的整合进度,或指导当读何书。胡光波在《伯海师:一个真实的人》中写道:“学生虽年届半百,而仰依先生不止”,读来令人动容。
临终憾事盼接力
学者刘初棠是诗学家马茂元先生的学生,当时他是《唐诗汇评》的副主编。他临终前因中风躺在床上,但舍不得走,喃喃自语:“还有很多材料没有补进去。”真是志未竟,身已消,风流去。
未竟之业,总得有人来完成。增订六卷本《唐诗汇评》时,华中师范大学陶敏教授不幸逝世,他在湖南湘潭师院时的同道李一飞教授与他关系很好,向陈伯海先生致信表示愿意重新修订陶敏所完成的部分,并接过剩下的编撰任务。接力,不再让30年漫长得接不起来,志向在,书系就在。
30年,是三代学者的接力。10年一代人,陈伯海、陶敏、孙菊园、刘初棠、李一飞等是第一代,黄刚、朱易安、张寅鹏、池洁等是第二代,查清华、李定广、文师华、胡光波、付蓉蓉、许连军、胡建次、王顺贵、张红等是第三代。还有在这里不曾提及的十数位学者,他们共同为中国古代文化的整理和研究做出卓越的贡献,把自己最有质量的生命奉献于建设“唐诗学”,并为这门学问建立、发掘和清理了广泛的历史资源,提供了大量切实的基础材料并进行初步的理论概括,为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底基。同时通过“书系”的组合,建立了一套从目录学经史料学、再提升至理论总结以研治唐诗学的研究方法。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批学者的坚心素志,没有他们,就没有“唐诗学书系”。
记者手记
使命
30载春秋,时序代谢。陈伯海先生和他带领的学者们,把头埋在故纸堆里翻检,他们要寻找什么?
陈伯海先生既受家学滋养,又得承名师亲炙。他的父亲是美国哲学家杜威的博士研究生,在美取得学位。陈先生自己读书勤奋、涉猎过大量西方哲学和美学著作。曾师承钱谷融等先生,还做过马茂元、王元化二位先生的助手,与二位大学者其情可谓“平生风义兼师友”。这样的学术继承与影响,使得他长于哲学思辨。
长于思辨,就最忌空疏。陈先生对学术材料的态度,令人敬佩。他想要通过学术研究激活传统中有价值的部分,他把唐诗学当成一个“生命体”来对待。于是,带领一批学者用他们最精华的生命,赋予“唐诗学”以熠熠风神,让它以充沛的生命力和后人对接。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使命。学者的使命,就是在静默和沉潜中,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发掘学术的价值,让学术为当代社会和以后的社会服务。传承价值,他们足以自傲:30年一个书系,从手抄卡片开始,我们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