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这个外孙，最后一次地，严肃而不哀伤地写一遍我的外婆——沈碧娟。

　　从我刚能记事起，我的外婆便是一个闲不下来的老人；与同样闲不下来的外公不同的是，她临近退休的身影往往与活泼好动的孩子们出现在一起。她为筹办小记者班而奔走，为出版社的书香夏令营做向导，并且主持过社区的儿童画爱心义卖。这些只是我参与过并且留有印象的，而她卧室玻璃橱中林林总总的奖章让我有理由相信，上述活动仅仅是她所参与过的儿童工作的冰山一角。

　　记得有一次，我给她的一篇记录小记者工作的文章挑刺，将一处句号改成了省略号。现在想想，那确实是抠字眼钻牛角尖的行为，句号置于那篇文中实际上更为流畅且符合习惯；但外婆身为编辑却爽快地接受了我这个还写不好作文的孩子的意见，将省略号保留在了正稿中。或许，外婆是相信只有以孩子的眼光打量小记者的工作，才能如实地还原小记者工作的经过。她对孩童的包容绝不是仅限于他的外孙的，而是对每个孩子都以仁爱且平等的态度去面对。这对于一个儿童文艺工作者十分重要。

　　年幼而精力旺盛的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活跃在一个走向暮年的老人身上是一种怎样难得的品质，因而我也理所当然地盼望着这种品质能够在外婆的身上长存。事与愿违的是，外婆的身体与精神状况在外公不幸遭遇车祸后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衰退。她一度利索的腿脚开始变得蹒跚，与年轻人论辩不落下风的口才也渐渐变得难得一见，取而代之的是缄默不语。没人说得出这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是由什么引起的，医院也连给出一个准确的病症诊断结果都无法做到。母亲说，这是因为外婆用半辈子把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了，她太辛苦，老天要让她休息了。但这休息不只是让她免于奔走之苦，竟连言语也一并带走了。这长久而沉默的休息是否残忍了些？

　　患病前后的外婆与从前判若两人，若不是亲眼目睹，是难以将记忆里那个激昂的身影与如今困在座椅里的老人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大家都尽力照顾她，希望她能有终于恢复活力的那一天、像以前那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与我们谈笑。外公的付出有目共睹，我相信每一位来到过家中、见证过外公照顾外婆的亲戚朋友都明白外公的辛劳有几何。外婆有外公照料，她是幸运的，因为以我有限的阅历，没有见过一个老人能像外公这样，为配偶付出这么多。在这里我也要提一下外婆的兄弟姐妹们。我们独生子女的一代，对于手足之情不太有切身的体会，仅有表兄弟姐妹能算亲近。因此，当我看见外婆的兄弟姐妹们对她的牵挂与照顾时，我常常会被感动、每每会为外婆感到庆幸。外婆她是不幸的，但她也是幸运的。

　　外婆罹患疾病的日子里，我还是一个经济不能独立的未成年人，因而无法用金钱那样的方式关心她。我能付出的只有怀着爱心的体力和劳动来帮助我的外婆。这些行为一直持续到外婆离开我的最后一天。日常打胰岛素，是我从外公那儿接管过来的工作；饭后的漱口，是我从母亲那儿接管过来的工作；梳头，则是我自己想到的，把外婆因为睡觉而变乱的头发梳理得整齐而有型，——我希望这位我最熟悉的文字工作者，即便在晚年遭受退行性疾病的困扰时，仍能保持她的尊严。

　　照顾外婆时，外婆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却不说话。外婆在想什么呢？

　　母亲说，别看外婆一语不发，可她心里一清二楚着呢！她一定能感受到外孙对她发自内心的爱！

　　我也这样希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