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两岁前，他换过三个保姆，来自牙买加、成都和中国香港，五岁前流浪于三个托儿所，终于读完公立幼儿园，那是镇上唯一的一所。你带着他到北京，读完小学一年级，又来到上海，小学四年级进了上海中学国际部，自此不再挪窝，虽然又搬了家。他对这些迁移驿动从不曾抱怨，总是很快适应环境。你夸他，长大了哦。

　　你们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这个房子到那个房子，都是跟外在环境的分离，分离没有发生在母子之间。

　　他穿过小区去门口搭校车，你从高楼往下看，看到他背着巨大的书包，迈着短短的脚，外叉八字向前走，你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到了放学时刻，你还在同一扇窗户望，看见他走进视线，兴冲冲拿着长纸筒当喇叭喊他，他一抬头看到你，便撒腿飞奔回家，书包一下下弹打屁股。暑假里，他不愿去参加各种暑期营，于是你开办妈咪营，设计一天的活动，从早厮混到晚。

　　他十岁，你牵着他的手走二十分钟的路去上跆拳道。其实可以打车，起步价，但你想着男孩子嘛，不能太娇惯。你们每次都拉着手一起走，直到有一天，他躲开了，不让你牵。为什么？你错愕。“因为我是男生，你是女生。”你伤心你抗议，你惊慌失措，难道，儿子真的长大了？

　　却是错误警报。不久，儿子软软的小手，又重新握在了你手中，他每天给你甜蜜的亲吻，抱住你的腰，头只及你的胸。你发怒时，他注视着你的眼睛，鼻头轻碰鼻头，你的怒火就平息了。过了一段时日，儿子又不理你了，他找爸爸，“因为我们是男生，男生跟男生。”如此再三反复，他在调整跟你的距离，你在适应他将离去的事实。

　　几年过去，你抱儿子，只及他的胸，他亲吻你的额头，你感到他的胡碴。他身上不再有你熟悉的味道。他跟你无话不说，谈人生谈女孩，你们时有激烈的辩论，而他越来越难说服。你觉得他不像你，也不是不像你。长大了吗? 你教他买菜做饭洗衣各种生活技能，准备他独立生活时刻的来到。

　　今年夏天，他在大学门口送你，车子很快就来了，你匆忙给了他一个拥抱。转身时其实不难过，因为他在各方面都已经准备好，你愿意他就此振翅高飞，过自己选择的人生。你向来不是个黏孩子的妈妈，你跟自己说，你也不曾把生活的重心寄托在他身上，你跟他，从脐带剪断的那一刻起，就在学习接受分离。然后你想到十八年前的那天，他在你怀里一心一意吸着奶，窗外风狂雨骤雷电交加，树枝折断坠地，屋内一片昏暗，而你们不惊不惧，因为你有他，他有你，世界只能稍待。

　　然而，世界总要追赶上的，而这时，他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