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最开心的时刻

　　在小菜场里通宵排队的奇特形式也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想得出来——比如豆制品售货摊前，前一天晚上，便一溜排地放满了砖头、破篮子、小凳子，全不见排队的人，偶尔有一个人影匆匆赶来，瞥一眼地上的这些物什，伸出手指数了数他那破篮子前面的“人数”，大概没看到插队加塞的人，便又放心地离去了。原来，这些砖头篮头凳子，全都是排队的“人头”！第二天早上三四点钟开始，整个菜场便一点点热闹起来，至五六点钟，已是人头济济，几达沸腾地步，晚来的人都在拼命寻找自己前一夜“排队”的家什，一旦发现被早来的人排挤到不知什么角落去了，便大声嚷嚷开了，一定要挤进队伍里去。除非有人证明他是排队的，否则谁也不肯让他“插队”！依稀记得，那时常常是左右隔壁的人家一起去排队的，即使受到了误会产生了矛盾，全部是一帮子邻居齐上阵，手舞之足蹈之，喉咙乓乓响，谁怕谁！

　　最初，我是随着父亲去的，后来便成了单干户头。其实，你去得再早，排队再前面，小菜场副食品供应的品种数量仅能杯水车薪，人人只得干瞪眼。在迄今挥之不去的印象中，我的菜篮子里买到最多的小菜是又粗又厚的卷心菜菜叶和酸味扑鼻的豆腐渣。绝对不是可亲可爱的卷心菜和豆制品。真的不骗人，这菜叶和豆渣都是当年的抢手货！更惨的还有，好不容易轮上你排到了，满眼望去的忽然尽是一片灰不溜秋的水泥地，连一根菜叶一片菜皮都没了踪影，那真是兴冲冲拎着空篮头去，灰溜溜提着空篮头回，这就使我颇为气馁地想到那句永垂不朽的歇后语：竹篮打水——一场空。

　　永远记得孩提时代的那一家国营菜场：杨家浜的“双阳路小菜场”。

　　每天早晨抢滩小菜场的后果便是，上课隔三差五地迟到了，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班主任的批评。后来，她终于知道了，忽然无语。

　　因为，我并不是班上绝无仅有的那一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暑假里，我常常暗中观察着母亲烧菜。记得有一天父母下班回来，突然看到桌子上我烧的红烧落苏、炒鸡毛菜、番茄汤这几种极其简单的小菜，居然大喜出望外地夸赞说：儿子懂得心疼父母了。后来，我还学会了和面粉、擀面、做面条，擀饺子皮、包饺子，让一家人都享受我这小小少年的手艺。

　　有时，放学以后，常常去石家浜的小河边挑野菜，挖马兰头，掘荠菜等，一直挑到日落西山时分，但见得满满的一竹篮了，这才兴高采烈地回家。母亲常常是把野菜做成包子里的馅，包子蒸熟了，一闻，三分香；一咬，七分鲜；两个字：好吃。母亲的手很巧，当馅子用完了之后，便把剩下的面粉捏捏弄弄，两边各安上一颗赤豆的便成了小兔子，头上捏两个角的便是小牛儿，还有龙蛇还有虎豹还有骏马。

　　班级里也有个别的同学去河边用长竹竿打捞“猪草”（一直没搞明白是何种水生植物），卖给饲养场几分钱一毛钱一百斤，时常见到那个女同学和她的母亲挑着一大筐一大筐的“猪草”咿咿呀呀从河浜那头走过，正傍晚时辰，总是将一轮夕阳驮在背上。听说她父亲早逝，家境欠佳。

　　这些，都定格成了今生今世记忆深处的永恒画面。

　　穷人家亦有穷欢乐穷开心。每到父亲“关饷”（发工资）的日子，他总会去买上一些凭票供应的猪肉让全家开荤一次，后来才知道他买的尽是五花肉，放上一大锅的青菜，一锅烧，那香喷喷的味道从锅盖下一个劲儿往外冒，直令人馋涎欲滴！一端上桌，母亲便开始了每个人几块红烧肉的有限分配。这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

　　此景此情犹在眼前，然而如此的美味已荡然无存——如今再上品的美味佳肴，却再也寻觅不到当年的那般滋味了。

　　犹记得，在那个美丽的时辰，连奶奶也会咧开缺少门牙的嘴笑了。奶奶是在我念初中二年级那一年走的，给我留下最深的一个印象是：每当我生病发高热时，她便会在一个碗里放上水，放在门槛中线上，尔后举起一根竹筷，蘸水四洒：魂归来兮大孙子呵……

　　说也怪，我的病情就在奶奶的喃喃祝祷中渐渐转轻向好……至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搞迷信活动，抑或是属于什么地方的风俗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