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生活在漕溪新村,约每十幢房的区域内有一个公共给水站,供应八九十户人家的生活用水。每个给水站有一个管理员,掌握着四五百人用水的“生杀”大权。我们这个给水站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胖胖的,操着一口绍兴上海话。弄堂里的人都不晓得她姓甚名谁,但大家当面背后,都尊敬地、不厌其烦地招呼她全称:自来水老妈妈。
我从小就特别服帖自来水老妈妈高超的管理水平。那时人们取水(上海人叫拎水)凭竹制的水筹,大筹十桶水、小筹两桶水、半筹一桶水。水桶是自备的,木桶、铁皮桶都有,五花八门、大小不一。但不管你用什么水桶,自来水老妈妈眼睛一扫,就换算自如地放给你应得的水。
一次,有个贪小的拿着大桶来拎水,自来水老妈妈洞察秋毫,龙头一开一拧,十分麻利。贪小者叫到,水太少,还不够。自来水老妈妈拿一只大家公认的标准水桶,让贪小者把水往里一倒,水离溢出差一寸,恰是常人拎水走路的最佳处,贪小者哑然了,只好在众人的哄笑中悻悻而走。从此自来水老妈妈名声大噪,有少数不服者叫阵亦屡试不爽。
自来水老妈妈的记忆力也特强,有年老体弱者,经常一次拎半桶水,几天后,自来水老妈妈会提醒他:侬还有半桶水勿要忘记来拎啊!一次有个年轻人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跟自来水老妈妈说,我前几天好像还有一桶水没拎吧?自来水老妈妈看了他一眼回答说,上个礼拜三下半天侬勿是拎脱了嘛!给年轻人闹了个大红脸。
自来水老妈妈的名头在弄堂里很具威慑力。我家与自来水老妈妈同住一条弄堂,可能是看到我佩着大队长三条杠的臂章的缘故,她对我信任有加,偶遇有事,就招呼我帮忙,我就十分高兴地立马放下功课,冲到她平时坐的高高的竹椅上,神气地把手放在水龙头上,享受着邻居们热情的寒暄。也有人看到我年小好欺负,明明自己身体强壮却拿着大桶来拎半桶水,还强词说水放少了,要加点,我不加,他竟凭借力大跟我抢龙头,情急中我灵机一动,大叫一声:我告诉自来水老妈妈!他一下愣住了,松开了手,一边嘴里嘟囔着叫不服,一边加快脚步溜走了。
自来水老妈妈是弄堂里有名的好管闲事的人。一年四季,无论严冬酷暑,每到深夜,就会听到铜铃伴着她那独特的绍兴上海话,“火烛小心,炉子当心,门窗关好,当心小偷!”母亲就会催我们:好睏觉了,自来水老妈妈都摇铃了!童年的夜晚,我每天就是伴着自来水老妈妈的铃声和喊声进入了梦乡。那个时代物资匮乏,我们只能常玩不要任何道具的“官兵捉强盗”,“强盗”被追急了就到处乱躲,把弄堂里人家的堆物搞得一塌糊涂,常被巡夜的自来水老妈妈看到,她就会大吼一声:小鬼头,倷爷娘介能教侬啊!
我下乡、参军、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上海后,见给水站高高的竹椅上坐的不是自来水老妈妈,母亲告诉我,自来水老妈妈已经去世了。听后我心中十分怅然。如今,我也步入了自来水老妈妈当年的年纪,可自来水老妈妈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始终不能淡去。认真想来,其实自来水老妈妈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也是第一个偶像。几十年来,每当喉咙发痒想冲口而出时,每当见马路上没车辆有闯红灯的欲念时,每当发现规则有漏洞想侥幸走捷径时,耳边就仿佛听到自来水老妈妈的一声断喝:小鬼头,倷爷娘介能教侬啊!
我想念自来水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