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雪》:“万古留余黑鼎彝,十年染尽白须髭。紫毫烟墨知鸿语,锦瑟冰弦彻夜思。我马玄黄浑若我,伊人窈窕莫非伊。平明村角鸡声淡,正是江南渥雪时。”
几年前在台北故宫,参观了赫赫宗周青铜器特展。展品大都是近年在宝鸡出土的重器。其中有第一次在铭文中出现“中国”字样的何尊。可见孔子所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是服膺事实。楚人问周鼎之大小,也是单刀直入的探查方式。周的强大,当时是天下人共知的。强大到什么地步?孔子觉得是史上第一。楚人是要夺取天下的,他们想从周鼎的大小,推算出周的铸铜能力,在当时也就是国力和军事实力了。事实表明,周太强大了。
面对这些伟大的古器,我已经须髭花白了。很奇怪,我几乎没什么白发,只是须髭先白了。这让我很庆幸,庆幸在有生之年,和伟大的上古相见,尤其是见到了青铜铸成的“中国”字样。你从哪里来?历来这么问自己,现在可以回答了,我从来处来。这来处是实在和顶真的。
这般国家重器,见到了就难以忘怀。尤其是今人,出落在了簇新的时代,对于上古的惊奇,自然也是前无古人。古器拓片,也是空前地让人待见了。见到了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等等的旧拓,墨烟氤氲,古意安然,也见到不少前贤的题跋。相见有缘,仿佛听到了上古飞鸿的声音,忍不住应声作了些题跋。这些题跋,或是另纸书写,或是题在了绢裱边上。现世烦恼太多,须臾之间,借它数千年烟尘,玲珑一下原本干净的心意,真是大好。
重逢古器,也就是重逢古人。古人怎么样?即使到了稍晚的魏晋时候,也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姿势。嵇康在世时,仿佛是世所难容。他走了之后,世人都记得他了。美好是一种失去后才显得珍贵的东西。这使得原本可以很美好的人世,总是在回忆里才突然地美好起来。再之后就是锦瑟了,李商隐的锦瑟,倾诉着年华和长情,他把年华和长情铸成了永在的古器。他的锦瑟,让人长夜想来,感觉温润莫名。
“我马玄黄”,是《诗经》里的句子,是说马老了,两眼昏花,或是说,这马在我很熟悉的毛色纷杂的模样。两种说法,都好像和我关联。
我的眼睛,经过治疗,好了五六年之后,又不好了。这回是没法治了。就像马老了,躲不掉两眼昏花。还有呢,我如能遇见马,能看到的也就是它纷杂的毛色了。即使它的毛色如何单纯,我能看到的也是失真的。就像高速公路从松江新城口子下来,见到的10号线站的那幢大楼。五六年前,我看到它是金色的屋顶。之后眼睛好了,突然发现它不是金色,而是灰色的。造化弄人,竟然可以到达这种地步。我马玄黄,说的真是我呢。
再则就是《诗经》里的“窈窕淑女”那一句,我指望,也相信,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是窈窕淑女,都有各自美好的年华和境遇。
拂晓了,林中的鸟叫,听起来错觉成了鸡鸣,春有些清冷,听说要下一点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