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靠塘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出了一棵小松树,而且蹿得极快,几年不到便枝繁叶茂,末梢甚至已经超过了老屋。小时候,母亲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像极了屋后那棵不苟言笑的松树。正因为如此,我对她始终心存畏惧。她经常教育我说:“在饭桌上吃饭,要懂得规矩。搛菜时必须在自己面前搛,不能伸到别人面前去搛。不然的话,会被别人说没有教养。”有的时候,我忘记了规矩,母亲看见了,毫不客气地抡起自己的筷子砸向我“越界”的筷子,有时因用力过猛,我的筷子一下子就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看见母亲怒目圆睁的样子,我不敢吭声,只得含泪弯腰捡起筷子,继续埋头吃饭。家里如有客人来,如我在桌子上不懂规矩、乱伸筷子,母亲只要一皱眉头朝我瞪一眼,我就知道又做错了,吓得筷子也不敢动了,胡乱扒几口白饭就匆匆地下了台子。
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因为外婆家里子女多再加上经济条件不好,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算得上是个彻彻底底的文盲,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外,几乎不认识其他汉字。
虽然她不识字,但家里的账务却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每年母亲要把一年来卖粮食的钱以及爸爸打工挣回的钱集中起来然后再分成四份,一份钱用于春秋两季购买化肥、种子等农资物品,一份钱给我交学费以及生活费,一份钱用于家里日常开支,多下来的钱再存在舅舅的厂里。一旦分好了,从不轻易乱动,也不乱花一分钱。有的姨娘舅舅认为母亲“小气”。每当说起这些时,母亲就有点愤愤然地说:“谁不想过大鱼大肉的日子,如果不算计着过日子,一个农村家庭哪有这么多钱供你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
在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棵松树不幸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了,整棵树被连根拔起,倒伏在屋顶上。看松树活不了,母亲只好忍痛让父亲把松树给锯了,只留下一个筛子大小的树桩。
如今母亲老了,早已两鬓霜白,又不知何时患上了腰间盘突出症,腰直不起来,时不时还有酸痛袭来,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但即便这样,她还起早贪黑地在一家村办工厂叠口罩,一天也就挣个三十元钱左右。工钱虽不多却很忙,有时还要加班到深更半夜。
我多次打电话劝母亲不要做了,她就是不听,也拿她没有办法。每次问她缺不缺钱,要不要我寄点零用钱,她总是拒绝,反而叮嘱我要节约,不要乱花钱,孩子还小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母亲的话让我既愧疚又难过。这么多年,母亲就像一棵松树,在她枝繁叶茂的时候,为我和姐姐提供阳光、雨露和荫凉,让我和姐姐这两棵小树苗茁壮成长。当我和姐姐长大成人了,这棵松树却慢慢地变老了,在风烛残年时,独自面对风吹雨打、虫咬禽啃,对于她的病痛,我们无能为力,实在汗颜。
母亲没有文化也是个羞于表达爱的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母亲的理解和感悟。母爱就像松树根下静静流淌的水,纯粹、清澈、甘洌、却润物无声,滋养着我和姐姐健康成长。
每次回老家探亲返程时,母亲总是站在桥头,默默地目送着我。 那一天,我走了很远,回头一看,母亲仍然以同样的姿势站立着,远远地看去就像桥头赫然挺立着一棵老松树……
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头突然一酸,泪慢慢地涌了出来,我没有伸手去擦,任由它恣意地爬满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