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防空洞
龙舟赛那天下午蔺佩瑶并没有去打牌,早上起来心情就不是很好,倒不是和丈夫拌了几句嘴,而是她从衣橱里翻出的十几件旗袍或裙子都不能让她满意,虽然它们不是从香港定做的,就是上海鸿翔公司来的大裁缝为她量身订制的,但蔺佩瑶总觉得不适合今晚的晚会。
就在挑旗袍的时候,蔺佩瑶接到一个不寻常的电话,让她改变了下午的安排。电话里的声音很低很直接,说又回到重庆了,想约蔺佩瑶见个面。蔺佩瑶脱口而出:“回来了!你不要命了?”电话那头传来淡淡的一笑:“干革命的人,都不要命。”
蔺佩瑶磨蹭到十一点才坐车出门,先去民权路上把旗袍交给上海大师傅,约定下午五点钟去取,然后再去不远的民生路,那里有一家苏州人开的“陆稿荐”。这家随着“下江人”一起在重庆落户的老字号饭店,开始还让重庆人觉得拗口,不晓得店名是啥意义。后来像蔺佩瑶这样的“好吃狗”发现它的酱鸭和酱汁猪头肉相当入味,她让高玉华来“陆稿荐”和她见面,是因为她了解高玉华的行事风格,越是上流人士爱去的地方,越安全。
蔺佩瑶找了包间刚坐下,高玉华就到了。还是那身朴素得像一个劳动家庭妇女般的打扮,短发、阴丹士林土布旗袍,而且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几天都没睡个好觉,那感觉就像又要去逃亡了。简单寒暄后,高玉华就说:“我们的书店昨天被炸了,死了三个员工。”
“书店?”蔺佩瑶有些吃惊。上次逃出重庆时,她说要去成都做事,怎么又回重庆开书店了?“我现在武库街的生活书店工作。”蔺佩瑶对面的这个女人略带狡黠地一笑,“对了,以后叫我魏蓝吧。魏征的魏,蓝天的蓝。”
蔺佩瑶并不想告诉她自己被军统抓过的事情,她是那种有侠义情怀的女子。“说啥子嘛玉华姐,哦对了,魏蓝姐,你们需要钱,是吧?”“是。我们经理让我来问问,你……你们或许可以来入一股。开书店也是为了坚持抗战嘛。刚才瑶妹说,你先生很热心抗战的,也是个爱国商人,是吧?”蔺佩瑶心里肯定是愿意帮助她的,没有魏蓝这样的革命者,重庆的生活多么无聊啊。生活书店那点营生,按邓子儒的实力,拔一根毫毛都可以开它十家八家的。但在家里蔺佩瑶并不管钱,她只管如何花钱。当然只是花在她的穿着打扮和吃喝玩乐上。入股去经营一家书店,她还得去征求丈夫同意。
午饭才吃到一半,空袭警报就尖锐地响起来了。蔺佩瑶把手中的一块鸭翅膀往盘子里一扔,“龟儿子的催命鬼,人家吃个饭也来捣乱。”魏蓝说:“还是赶紧走吧,我们去较场口那个防空洞。”“那里人多,空气又不好。走,我带你去川盐银行的防空洞。经理的太太是我的朋友,有空袭的时候我常去那里打牌呢。”
那时重庆的防空洞分三种类型,一是政府部门的,一是有实力的商家或私人自家掏钱挖的,再有就是公共防空洞了。前两者设施条件较好,有水有电有通风设备,但需要凭证件或洞主允许才能进去,你在里面开会、办公、打麻将、跳舞都可以。而对普通百姓开放的公共防空洞条件就差得多,狭小、阴暗、潮湿,且人多拥挤、嘈杂不堪、空气污浊,常有人宁愿呆在外面随便躲一躲碰运气,和死神赌一把,也不愿进公共防空洞。在死亡面前,人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即便是战争时期呢。
早有佣人通报给了何嫦娥,她站在防空洞门口迎接蔺佩瑶和魏蓝:“你不是说不来打牌了吗?还是手痒嗦?”蔺佩瑶没好气地说:“被砍脑壳的日本人赶来的。”她又指了指身后的魏蓝,“我的高中同学,我亲爱的蓝姐。”蔺佩瑶怕何太太看麻衣相,故意亲热地挽起魏蓝的胳膊。何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魏蓝,感觉到她不是她们一路的,但还是满脸堆笑地说:“欢迎,欢迎,来,来,请进。”
魏蓝还没有进过这样宽敞舒适、空气清新的防空洞,一只大石缸里竟然还养着金鱼。多少人在公共防空洞里连喘口气都难啊。佣人送来茶水、甜点,女士们叽叽喳喳地钻在一起看一本香港的电影画报,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地动山摇的轰响和震动。洞顶的泥沙簌簌往下掉,根据以往的经验,炸弹好像落在下半城一带,何太太忽然说:“好像是炸在东水门。糟糕,那里在举办龙舟赛!”“我的妈呀……”蔺佩瑶捂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