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死里逃生
1940年的夏秋之际,重庆的天空总是飘洒着愤怒而哀伤的眼泪。那一年雨多、雷大,以至于人们常常分不清哪是天上的雨、哪是眼眶里的泪?哪是落到地上的雷,哪是炸在灵魂深处的炸弹。日军大本营确定了对中国战时首都的战略轰炸是“解决日中战争的关键”这一战略目标,日本海军的一些高级航空指挥官甚至认为,它具有与“日本海海战”(注:指1904年日俄战争时,日本在日本海决定性地战胜了俄国,最后赢得战争的胜利)一样的意义,他们认为,重庆的国民政府在猛烈的大轰炸下屈服了,中国就屈服了,日本军队就可从中国战场抽身出来,去征服更多的国家和地区了。
1940年9月13日,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重庆的上空无遮无拦。日军53架轰炸机分三个批次前来轰炸,前一天战时首都已经承受了48架日机的饱和轰炸了。重庆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日军海军航空兵大本营又一轮“收拾重庆日课”的开始,重庆的各大报纸只是将之称为“疲劳轰炸。”轰炸已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有疲劳,有害怕,有惊慌,有哀伤,但就是没有屈服。
这一天却是中国空军最为黑暗的一天。刘云翔驾机迎敌前没有时间扔硬币,起飞命令是匆忙下达的。本来按重庆防空司令部的作战计划,由驻扎在遂宁机场的空军第四大队、第三大队和驻扎在白市驿的共30架伊—15和伊—16组成四个编队去迎战敌机。下午一时三十分左右,我方战机刚赶到璧山上空,耳机里就不断传来战友们不祥的惊叫,“我后机舱盖被打飞!”“我左机翼折断!”“敌机在上方,天啊,我被击中了!”
刘云翔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在白色的云团里寻找日机。在他的下方,可以看到战友们被击中的飞机拖着左一条右一条的黑烟急速坠落,而敌机却连影子都看不见,这仗打得实在窝囊。他呼唤0325号僚机周志雄注意观察,将高度提升到5500米。他刚翻上一团白云,便看见自己右上方有一白色的亮点,转眼间一个侧转就向他扑下来。刘云翔刚来得及呼喊一声:“0325号,注意,2点钟方向敌机!”就感到自己的左后翼“砰”地一震,他当时想,中弹了。待回头一看,飞机半边左后翼刀削一样不见了。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有遇见过,每次战斗,机翼、机身都会被射穿几个洞,只要不被击中油箱和人,飞机仍然在云间坚持战斗。可现在飞机顿失平衡,歪歪斜斜地往下坠。他判定,击中左后翼的不是几颗机枪子弹,而是一发炮弹。难道日机开始装备机炮了?刚才那个白色亮点现在像一把劈过来的亮晃晃的战刀,“唰”一下就从他的头顶一掠而过,速度快得让他连对方飞机上的机舱盖都看不清。过去和日军的轰炸机交手,大家缠斗在一起时,有时一方从云团里钻出来,忽然迎头碰见或者并行飞行,双方都能看见对方惊讶的神情。现在连对方的样子都没有看见就被打下来了,真是奇耻大辱!刘云翔那时只想尽力保护好飞机,争取迫降。他呼唤周志雄,但他再也听不到僚机的回答了。
刘云翔的飞机拖着一股白烟盘旋着下坠,耳机里全是求援的呼喊,飞机爆炸的声响,战友们中弹时的惨叫。大地向他迎面扑来,他的脸上不知是紧张的汗水还是羞愤的泪水。发动机还没有熄火,只要飞机还能飞,没有进入螺旋状态,他就有可能活命。他的飞机像一片树叶般飘落,他也可以选择跳伞,但他不愿意。他听到蔺佩瑶募捐飞机的故事时,就暗下决心:今后人在机在,人亡机亡。他已经在心中把自己的战机称作“佩瑶号”了。
快要失控的飞机飘飘晃晃地往大地坠落,刘云翔想这就是自己的命运,飘荡,从东北飘到西南,从故乡荡到异乡;飘荡,从生飘到死,从死荡到生。
迫降前的一瞬间,刘云翔终于发现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稻田,他努力控制着飞机对准它冲了过去。强烈的风撕扯着他的头,蔺佩瑶送给他的那条蜀绣围巾忽然飘散开来,蒙住了他的脸,风扯动着围巾在他的耳边急速私语,仿佛在倾诉一个人压抑了多年的爱和恨,又仿佛为他遮挡住了死神狰狞的脸,让他嗅到了女人的体香。
“来呀……”他大喊一声,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