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尾声:走向了后来的黄金岁月
李提摩太也亲眼目睹着1914年4月上海,要再过两年,他才会返回家乡,终老于自己的故园。那时那刻,我指的是1914年4月,他百感交集,却又无法言说。是的,清帝国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崩溃、解体、消失了,那帝国曾经给过他极高荣誉:头品顶戴、二等双龙宝星并诰封三代,然而,因为帝国瓦解、帝国坍塌,所有这些光荣也就落花流水春去也,对此,他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理性呢?作为一个纯粹(相对意义上)的传教士,一个纯正(相对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李提摩太不会迷恋1914年外滩一边那幢英国总会的富丽堂皇,更不会如怡和、宝顺、沙逊、旗昌等洋行大班们那样,在它33米长度的酒吧边觥筹交错、踌躇满志,他思考的东西远远高于英国总会,高于这些所谓的大班,高于大班们得意洋洋的生活,他的洞察力和预见性,让他在两年后(不是在1914年)说出如下话来,“如果这个民族从无知和恶习的禁锢下获得自由,并且沐浴到科学的、工业的、宗教的教育之光,它就可能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传教士给中国的政治和宗教领袖带来了福音。他们中的许多人,在经过多年的犹豫和怀疑之后,信奉了主的教义,但芸芸众生依然沉浸在无知和偏见之中无所作为。因而,古代世界也许包括近现代最伟大的民族之一陷入了革命和暴政之中,这将使它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恢复元气”,也许我们不同意李提摩太的说法,或不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但谁又敢轻易加以否定?
李提摩太的同胞雷士德呢?那时的他,已经功德圆满。1914年,74岁的他,要做的事情之一,时常如往日那般地沿黄浦江的江堤缓步而去,手里大概拿着一根司的克,并不时陷于空茫的沉思中。在上海,他已经远超上海人的平均寿命,即使在老家南安普顿,这寿命也足够高了。岁月、工作、思考和情感,它们不断吞噬着他的生命能量,也不断地消蚀着他的生命激情,让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不以物喜、不为己悲”的人生阶段,他的目光里,现在经常流淌的是在漫长人生体认后的那些柔和,大概还流淌着万念俱休的空无感。但他确信,他和史密斯、马立斯所创建的德和洋行已给上海留下了不少东西,他亲自设计的仁济医院不就在当年麦家圈一带显目地耸立着吗?德和洋行还会有更多东西要给予上海,在外滩、在南京路,在上海的黄金地域,他的建筑事务所将呈现最好的建筑,它们是先施公司、字林西报大楼、日清大楼、普益大楼、日清银行、台湾银行,如此等等。这些建筑,有些他将亲眼目睹,有些却无法感受了,这漫长时光中的短促生命啊!
李平书活在了1914年,只不过,他没有生活在上海,而在日本。战争让他厌倦,党争让他不满,信仰消灭主义的陈其美也与他志同道不合,他只有选择回避,东渡日本。历史记载,1914年,李平书与好友朱葆三等游玩日本箱根的一些情景,一时兴起,留下了许多诗歌。他应该从骨子里很赞赏日本,赞赏它自明治维新以来所达到的高度,想到清帝国的同光中兴与日本帝国的明治维新几乎同步,想到清帝国已经香消玉殒,他是否有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黯然?又或者,1914年,他是否时常隔海眺望着远方的上海,苦苦思念自己的家乡,那里,高桥镇上,曾经积累着他乱世以来的多少生命印象哦!
说到陈其美,他有男人最热的血,亦有男人最冷的心,还有男人最铁的感情。读者须记住:在这世界上,他还有一年左右的生存期,一年后,他将被袁世凯派来的杀手杀死在法租界萨坡赛路的石库门客厅中。
1914年4月,在尾声里,我的叙述之指指向了这个年份这个月份,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这个年份这个月份,发生的一件大事,直接地推动了上海从它的前夜走向了后来的荣耀,走向了后来的黄金岁月,这件大事便是:法租界的越界扩展。之前,上海租界始终很耐心地向南方、北方和西方蚕食着上海原野,如此蚕食,始自英国人。
明起连载《回忆长乐邨——在公公丰子恺身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