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协会工作,偶尔会收到一些老作家手写的来信,报告纸上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信封上贴着邮票,亦是手写的收信人地址姓名邮编种种,内容多半是为近期没有收到《收获》、《上海文学》杂志,询问原因,请求补寄。也许因为来信是手迹,拆信的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只恐怕撕封口的时候撕碎了某个字,甚而撕破了里面薄薄的信纸。有时候会犹豫,我该如何回复这些手写的信件?发电子邮件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选择写信,这位老作家多半没有电子邮箱。打电话?老作家在来信里总是不写明自己的电话号码,从通讯录里找出电话号码,打去,又常常无人接听,尤其是手机号码,那几乎只是一串无用的数字,关机,抑或长时间待接音乐响过之后,还是无人接听。
大多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去打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直到中奖般被接起,那是老作家的子女终于下班回家,便有人告诉我们,老人家是不擅长使用手机的,甚至,干脆拒绝使用电话,猛不丁地响起来,心脏无法承受。
那一回,收到一封字迹难辨的手写信件,用的不是报告纸,而是一张练习本上撕下来纸,皱巴巴的纸上布满一团团显然被水笔的墨色染脏的污迹。四、五个人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信的大致内容。依然是一位老作家,已经多年不创作,在遇到困难时寻求作协的帮助。去医院探望这位几无亲人的孤老,才弄明白,他是侧躺在病床上,把练习本铺在床垫上写的信,字迹便是断裂、歪斜,纸上也被戳得墨迹斑斑、几许破残。然而令我们惊讶的是,他病床的枕边有一支水笔、一本练习簿、一叠报纸以外,竟还躺着一只手机,翻盖的旧款式,虽然并不智能,但可以打电话、发短信。
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而是用写信的方式?寄信的速度远比打电话慢,还有遭遇遗失的可能。倘若打电话,信息传达高效,并且几乎万无一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位邻床病人家属凑过来,指着身旁另一位穿护工制服的妇女说:她寄的信,是她。
邻床家属一脸骄傲,女护工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羞红,那样子,就像报告老师有人做了好人好事,以及自己明明做了好人好事还有点害羞的两个小学生。我们当即向护工表示感谢,亦是忙着感谢所有帮助过孤老的人们。然而,直到离开医院,我也没有再去追问老作家,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而是艰难地写一封信,还要委托护工寄给我们。那会儿,我好像已经认可了寄信这件事,与打一个电话,甚至打许多个电话,在整个事件中所承载的情感份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些老作家手写的来信,都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存放着,信里所提及的事,在大多数人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每次还是会饶有兴趣地读那些信,读完保存好。我从未用手写回信的方式给予那些手写的来信以答复,素来认为,我们的职责,是力求高效地为他们解答疑难、解决问题。然而,我从未想过,在追求速度与效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忽略了情感,抑或,忽略了某种精神寄托?也许,那位住在医院里的孤老给我们写信的时候,并非真的多么迫切地需要我们给他一份经济的援助,更有可能,他是想告诉我们,他想念我们了,想念作家家园传递给他的一份牵挂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