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守望
“佩瑶跑去哪里了?”“她和小红买菜去了。”“小红好久都不来看我了,当了奶奶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她还有老汉(父亲)哩。”“去叫佩瑶回来吃饭。她跑哪里去了哦?”“她去买菜,回来就做饭给你吃。”“她跑了,不要我了。”“她没有跑,她的东西都还在,你看看嘛,这是她的风衣,这是她的老花眼镜,她咋个跑得了嘛。”“佩瑶跑去大隧道里躲起来了。”“不是,她只是和小红去买菜。”“她去延安买菜?”“她去农贸市场买菜。”“我要去延安找她回来。”“她没有去延安,她就在重庆,就在家里。”“佩瑶最喜欢吃重庆的豌杂面。”“重庆的小面,大家都喜欢。”“她说去买双皮鞋给萱萱穿,结果她穿上皮鞋就跑了。追都追不到。”“她是去买菜,不是去买皮鞋。”“蔺佩瑶是和刘云翔一起出去买皮鞋的?”“没有,她是和小红去买菜。”“昨天电视上还有延安……”“那是电视。”“我晓得,昨天好多人都去延安了。”“那是在电视上去。”“他们去了,电视把他们拍下来了。就像我们当年演话剧,演的就是那时的生活。”“好吧,就是恁个回事吧。”“刘云翔去延安了?”“没有去……成。”“刘云翔跑哪里去了?”“刘云翔就在你面前。”“你是刘云翔?”“是,我就是刘云翔。”“哦……”
这是两个九十多岁的老年人对话,邓子儒已完全糊涂,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空混乱;而刘云翔宅心仁厚,谦卑如一个老男佣,仿佛已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
91岁的刘云翔带着一个小保姆住进了邓家,理由是蔺佩瑶已经无力照料邓子儒,他们家又请不起保姆,而他的退休工资一个人也花不完。邓子儒夫妇微薄的退休金一多半都交给了医院,他们的子女有各种理由不能和这一对多病无助的老人住在一起,他们都从事着普通的职业,教师、工人、商店营业员、公共汽车售票员、轮船上的水手等。似乎没有一个后代继承了他们父亲的经商能力、艺术才华,也没有他们母亲的大家风范、典雅气质。富不过三代,这是邓子儒晚年常常自嘲的话。蔺佩瑶这种时候便会回敬一句,能四世同堂,你还有啥子不满足的呢?的确,有时邓子儒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还算“成功人士”吧,家业虽然不丰厚,但也庞大,子女虽说很普通,但都健康。在他们成长的年代,没有学坏,已属不易。只是当儿女们都步入老年后,还要照料上面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也让他们感到力不从心了。蔺佩瑶说,这些年连吃年饭人都不齐了。只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情人刘云翔毫无惧色地加入到这个暮气沉沉的家。
蔺佩瑶买菜回来后,刘云翔挽起袖子、系上围裙就下了厨房,刚才还念念叨叨的邓子儒,看到妻子回来了,又像不认识一样,坐在客厅里那把已经发黄的藤椅上兀自发呆。蔺佩瑶的视力太差,要凑到面前,才看得清丈夫的神态,她不无关切地说:“你这个老邓,屋里开着电暖风,你就不要戴帽子了嘛。小时候你没有听大人说过,在屋子里戴帽子长不高的哦。”但就是这样一句玩笑话,竟让邓子儒对妻子怒目相视,然后一把将头上的线帽扯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我冻死,你就高兴了!”蔺佩瑶嘀咕了一句:“你不会冻死,我早晚要被你气死。”
饭菜端上来了。一张不大的方桌,邓子儒和保姆坐一边,蔺佩瑶坐一边,刘云翔反客为主地坐在上首位置,没有谁感到不自在。蔺佩瑶总是叮嘱小保姆为邓爷爷夹最软和易入口的菜,你邓爷爷牙不好,回锅肉他嚼不动,豆腐他可以多吃。鱼刺你要帮他挑出来。她不厌其烦地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刘云翔则往蔺佩瑶碗里夹菜,还细心地把她碗里的花椒、辣子之类挑出来。蔺佩瑶也甘之如饴地享受这种服务。有时她会嗔怪道,别给我夹菜了,老年人要少吃点懂不?邓子儒则在桌子对面木然地望着他们,瘪着嘴说:“佩瑶喜欢吃豌杂面。”
有趣的一幕,难解的人生。这个古老的三角关系如何分分合合,聚聚散散。这场爱的死结,就像当年发生大隧道惨案时,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人们那样,因为对活着的执着,结果谁也无法逃生;而爱情,在人生中又有多少无法冲破的黑暗隧道、无法厘清的情感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