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舒曼不仅是19世纪的大作曲家,而且是当时最重要的音乐评论家之一。他的音乐评论集,目前有中译本,题为《我们时代的音乐》。前一段时间,本人得到一款发行未久的室内乐唱片,初听过后,激动不已。进而反复欣赏了三个月时光,先前的激动竟依然没有消退,还不断从中体验到不同层面的丰富韵味。其间便下定决心,要撰文推荐这套新录音,及至动笔,首先想到的题目就是舒曼那本书的书名。略微修改,题为《我们时代的室内乐》,尽管是个“大题目”,思忖之下,仍感到并不为过。
舒曼在他的评论文章中,丰富地涉及了当时音乐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谈论很多音乐家的作品,由此构成一幅视角宽广的“群像”,而我们今天读来,这幅画卷已然经过了时间的检验。很多作品存留下来,成为经典。而另一些作品,或变为历史陈迹,或仅有少数对那个年代比较关注的人去欣赏。一个时代过去了,其中有多少东西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次听了小提琴家黄滨与钢琴家郑吟合作,灌录的莫扎特为钢琴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Vermeer发行,编号:40014/17),我深感这应当是“我们时代的室内乐”中最了不起的成就之一。不仅如此,它也应当是能够留存的部分,否则就可谓一种悲哀。
然而,我凭什么这样说呢?倘若是股评人士荐股,你跟着做,赚了10%,那显然他对未来的估计是对的;倘若亏了10%,就显然是不对的。而谈论我们时代的室内乐,它能够留存与否,需要20年以上的时间来检验,真是太长的“长线”了!现在估计,又有多少的准确度?时间的考验,结果往往让人惊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任何一种经典艺术,必然有其内在的规律,结果一定是顺应这种规律,极深、极深地把握它的人,才经得起时间考验。任何的“创新”,最终要成为经典,也一定要如此。观察近四百年的西方音乐史,或与之同步的中国戏曲史,恐怕是找不出一个反例来的。
而这款新录音了不起之处,正是两位音乐家表现室内乐,并且是难中之难的莫扎特室内乐,对于这种艺术的本质的把握,对于原作精神的洞察,不能不让人感叹其精彩绝伦。或许我们可以说,室内乐二重奏的本质恰恰是一种矛盾——合作的双方都需要到达真正自由的境界,而彼此之间,又需要步调一致,进而使那种默契到达心有灵犀的程度。我之自由怎样调和你之自由呢?自然需要回到作品,需要演奏者具备出众的修养,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提供完全的保证。哪怕是大师级的组合,各说各话的也不乏其例。双方都是非凡的音乐家,各自的观念、气质仍是合不到一起去,只是唱片公司将他们凑到一起罢了。
自从去年听过黄滨与郑吟的现场之后,我便惊奇如此理想的室内乐演出,如今少矣,其实在四十年前也不多。默契、深度、自由,此三者之平衡,在两位女士的演奏中体现得如此鲜活,如此动人。二重奏的杰作本身,总是两件乐器的分量彼此平衡,而几乎每一句中,又都有着主次、分量的变化。很多演奏、录音都做得不错,可听过这套唱片仍不免感叹,她们对于室内乐这样无处不在的特点所表现之无微不至的关照,让我体验到了久违的水乳交融。并不夸张地说,这种程度的默契是很多名家组合,甚至大名家组合所没有的。出色的音乐家能够明白室内乐的精神,也能演奏好自己的部分,而能够投入相当的时间去磨合,这就表现了他的追求。可最终,能否到达最深层的默契,其实是看机缘的。
尤其在莫扎特音乐中,任何一点不恰当的自由度,无论在速度变化方面,还是音量、音色的控制方面,都会立刻造成相当不利的影响。演绎莫扎特之难,很多即在于演奏者一方面需要接受原作无比纯净之风格、结构的考验,另一方面又“一定要”表现出真挚的情感与充分的自发性。如果没有这两方面的成功,无论如何都不能真正触及理想的境界。因为莫扎特笔下的人性情感太过丰富,作为超级戏剧天才,他的歌剧思维又永远渗透到器乐作品的方方面面。上次现场听黄滨和郑吟的演奏,我就深感如此难于表现的艺术,自己却依然目睹了当代的一种楷模,一个标的。如今细细欣赏她们的唱片,那种细腻与神秀在录音的环境下竟完全没有打折扣。
小提琴发音的雅致、清秀,句法的婉转、自如,钢琴触键的圆润、透彻,歌唱乐句所表现的精美与内省,都是真正把握了莫扎特风格的演出。而这样的把握,无一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复又能洗尽铅华,表现得无一丝斧凿痕迹。总之,这样真正能把握室内乐的精髓,不同层面皆可谓卓尔不群的演奏,实在应当在我们这个时代留下它应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