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去贡堡呢?布列塔尼东北部的一个小镇,位于圣马洛和雷恩之间,只有站站停的慢车经过。你从火车上下来,站台上空无一人。除非是到了周末,街道上同样如此。如同法国所有的乡间小镇,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滞的。只有你的出现,才会把时间搅动起来,让欧石南花丛微微颤动,让某家院子里的狗朝你多看两眼。
然后你穿过小镇,来到了它的郊外。你会看到一泓湖水,倒映着一座古堡,前面是大片的草地,还有围着草地的树林。沿着一条冷杉道走向古堡,你会分明听见燕子的呢喃,斑鸫的啁啾鸣叫,或者是树叶上淅沥的雨声。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他也听到过这一切。他的孤独的小房间,在古堡角楼的顶上。乌漆墨黑的夜晚,他得小心地举着蜡烛,爬上阴森的旋转石梯,走过狭窄的雉堞通道,才能进到自己的房间。他那瘦小的身躯,被烛光映照在墙上,变成了巨大的魅影,像是传说中的鬼魂,总是让他胆战心惊。遇上外面刮风落雨,蜡烛也许会被浇灭,他边走边瑟缩发抖。我即使是白天走这段路,也能感受得到他的恐惧。
但是到了早晨,就一切都变了。他听见了燕子的呢喃,斑鸫的啁啾鸣叫,或者是树叶上淅沥的雨声。他的小姐姐会来找他,他们并肩站在窗口,倾听这些美妙的乐音。在这个没落的贵族之家,在这座冷峻的古堡里,只有这个小姐姐,才是他唯一的知己。他们的友情,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甚至有一点点“罪恶”。小姐姐后来出嫁了,又后来死了,葬在古堡旁草地上的一棵大树下,竖了一块石头做墓碑。陪伴她的不仅有燕子的呢喃,还有他回忆录里无尽的思念,以及小说里刻骨铭心的描写。
小姐姐叫吕西尔,小男孩叫弗朗索瓦-勒内,他们都姓夏多布里昂(本义是“布里昂城堡”)。这里是他们父亲购置的产业,是一座有千年历史的城堡,只为了慰藉没落贵族的乡愁。
小男孩出生于圣马洛,在贡堡的这座古堡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他去多尔和雷恩上中学,每年秋天都会回到古堡。青春期里有整整两年时间,他在这儿陷入了心理危机。后来他经历了大革命的风暴,辨认过路易十六的头颅,以《阿达拉》、《勒内》等作品,成为浪漫派文学的先驱。少年雨果曾立志说,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什么都不是。人到中年,他开始写《墓畔回忆录》,思绪又飘回到了贡堡,飘回到了这座古堡,写下了夜晚的恐惧,草地上、树林中的漫步,还有与小姐姐的情谊。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墓畔回忆录》的这开头几卷,成为全书中最美妙的乐章,令后来多少读者为之动容,包括此刻正写着这些的我。大龚古尔在1894年2月24日的日记中甚至写道:“我愿拿全世界有史以来用各种语言写就的所有诗篇换取《墓畔回忆录》的开头两卷。”
而那个以《追忆似水年华》闻名后世的普鲁斯特,则将《墓畔回忆录》里贡堡“斑鸫的啁啾鸣叫”视作自己“玛德莱娜小点心”(扇贝型杏仁蛋糕)的“昆仲”,并称乐于“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
《墓畔回忆录》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种与玛德莱娜小点心相类似的感觉上的?“昨晚我正独自散步……一只栖息在桦树枝杈顶端的斑鸫啁啾鸣叫,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富于魔力的啼声当即使我眼前重现父亲的城堡。我忘掉了不久前目击的一场场劫难,被突兀带回旧时,重又见到我听惯了斑鸫啁啾的田野。”而在这部回忆录最美的两三句中有一句正是:“从一小方块蚕豆花盛开的田里,散发出天芥菜甜丝丝的香味;给我们送来芳馨的不是故国的微风,而是纽芬兰狂野的风,与谪居的作物没有关系,没有令人喜悦的淡淡的回忆和快感。在这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感伤。”
《追忆似水年华》里小马塞尔的童年乐园“贡布雷”(Combray),乃以现实中的伊利耶为原型,而其地名则很可能是以“贡堡”(Combourg)为词源构成的(普鲁斯特对地名学很有研究,曾借小说里的索邦教授之口,发表了许多关于地名的见解)。普鲁斯特盖借此向夏多布里昂致敬,因为《墓畔回忆录》从声音和气味的角度,启发了他对于无意识回忆的重视,催生了关于“玛德莱娜小点心”等的美妙描写。
黄昏时分我离开贡堡,站台上仍是空无一人。我坐上圣马洛来的站站停的慢车,返回夏多布里昂上中学的雷恩。他那个时候还没有火车。他的马车大概直接从古堡出发,沿着湖畔的那条大路驶向雷恩。
那么现在,你会去贡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