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落叶,莫非是康明思(E.E.Commings)的落叶?”余光中先生指着我的画说。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最近九歌出版社要重印我扩编的《英美现代诗选》,我正在校对,康明思的诗,我选了九首,这首我虽然也很喜欢,但太短,而且不适合翻译,所以割爱了。”
今年初春,我在台北的Space 7美术馆(99艺术中心)举办“回到未来——罗青七十回顾世界巡展台北预展”,余先生伉俪由甫自加拿大返台的幼女季姗陪同,专程搭高铁,由高雄赶来参观。他去年由于忧心余夫人肠道不明原因大出血,在自家门口附近,跌了一大跤,导致颅内出血,自己也住进高雄医院加护病房,到了年底,方才下床练习走动,从此深居简出,谢绝一切应酬。此番居然劳师动众,北上观画,使我大感意外,惶恐不安,除了在电话中殷殷致谢外,一时竟忘了携带轮椅备用。九十高龄的余先生,拄着拐杖,举步迟缓,笑了笑说:“不妨事,我现在拐杖熟练,车坐久了,站着慢慢看一看画,也是一种休息。”
我那张画名叫《看一片落叶》,先把画中左上角的一句诗“一片云,一片石,看一片落叶”写成落叶形状,让此文字落叶,转变成鲜红叶子,飘飞在白云之上,再转换为赭红叶子,飘落于顽石之上,最后幻化成一叶阴影,飘落于画面右角之下。余先生不愧为英美诗专家,慧眼如炬,立刻看出此画是受到康明思(1894-1962)一首小诗的启发。
康明思那首诗,可归类为“图像诗”(concrete poetry),与中国宋代兴起的“神智体”或“谜象诗”很像,其排列的形式,十分奇怪,好像中文一样,竖着排,乍看上去,充满了阿拉伯数字1、英文子母a与i,还有英文字one、标点符号的半个括号,简直不知所云:
l(a
le
af
fa
ll
s)
one
l
iness
但若是将之依照传统英文横排起来,则成了l(a leaf falls)oneliness,这就容易懂多了。原来此诗,就只有两组字:loneliness(a leaf falls)。诗人把抽象的“孤独”与具体的“一叶落”,平行并列,让两组“形象”对照,成为“意象”,产生言外之意。
这种把英文字母符号中,与“孤独”有关的形象如l,a,one,I,(,),又让与“掉落”有关的发音如f,穿插其间的写法,大约是受了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所提倡的“意象派运动”(Imagist Movement)之影响。而庞德之所以提倡“意象派”,要把英文从主语、述语及宾语的文法规矩中解放出来,完全是受了当时在日本任教的美国美学家范诺罗莎(Ernest Fenollosa,1853-1908)研究中国古诗的影响。而范氏译介评论的中国古诗,以“意象”并列的诗句为多,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这种没有主词、动词以“意象”并列为主的诗,其来源是《诗经》“赋、比、兴”中“兴”的手法之运用。
绕了一大圈,当时西方现代主义的最新手法,原来出自于中国最古老的“兴之美学”。我向余先生解释到这里,大家未免静静相视一笑,继续看画。
老实说,一般人看画,只问喜不喜欢就完了,多半看不出画艺的渊源,更不在乎那些多余又啰嗦的说明。我陪着余先生看画,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孤独许久,又突然不太孤独的感觉。
这是今年春天四月间的事。就是在那次观画聚谈时,余先生与余夫人双双大力鼓励我,把过去十几年来所写的散文,结集成书,并答应为书写长序。现在余先生的扩编《英美现代诗选》与我的怀友文集第一册《试按上帝的电铃》,均已先后出版。在我于寒流中着手编辑文集第二册时,不料却惊闻先生在高雄辞世的消息。
我愣愣看着窗外,挂在枯枝上,将落未落的几片赭红树叶,又呆呆看着摆在书桌上的两本新书,心中默默构思,不知应该如何画一幅“落叶成书图”……
2017年12月15日写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