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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后,当郑耀先从报纸上看到陈国华部率众突围的消息时,中原大地已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政府终于按捺不住向中共发动全面进攻,至此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一场空前的手足相残悲剧,被再次拉开了帷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念罢这首词,满面忧郁的杨旭东,拽出一份文件递给郑耀先,“说句不恭敬的话,现在的共产党,做梦都诅咒能毒死您。”
瞥一眼文件上“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大字,郑耀先暗自一咬牙,随即叫杨旭东马上去打酒,说是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六哥,您现在很危险,对共产党来说,您相当于又添了一笔血债。”
“评价一个情报员是否优秀,要看对手记恨他的程度,感谢共产党!感谢!”说这话时,郑耀先是无比的欣慰,仿佛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可当杨旭东一走出房门,从门缝旁收回耳朵的他,捧着同样是“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字,眼圈却红了……
毛齐五和老郑都怕了这惹是生非的“鬼子六”,明知道“杨旭东事件”是他在背后使坏,可谁都拿他没办法。不仅没办法,而且还得求爷爷告奶奶请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在老头子面前给自己留条活路。
“不行,共产党要杀我,我总不能把脑袋送过去吧?现在要找活路的是我,弄反了吧你们?”“鬼子六”轻飘飘的一句话,令保密局两位大员的牙,足足疼了三天。
“该如何安顿这瘟神呢?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对气候变化最为敏感的风湿老郑,根据自己的利弊得失,不得不静下心,慎重考虑起郑耀先的处境。“共产党对老六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我们内部呢?难道保密局就是铁板一块吗?”仔细想想,他认为长此以往,不但老六处境不妙,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总陪人家吃挂落儿的日子,他过够了。“不行就把他除掉?”照照镜子摇摇头,怎么看老郑都觉得自己没那挨黑枪的面相,“看来老六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他不能死。毛齐五手下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只要老六在,那毛齐五就不敢恣意妄为,一把钥匙一把锁,我怎能不给这把锁配上钥匙?”
与此同时,毛齐五也在考虑这问题:“对老六忠心的人太多,我现在根基未稳,这家伙存在一天都是个麻烦,该怎么办呢……嗯?共产党不是要杀他吗,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以保护为名将他与手下隔离,嘿嘿!没了爪牙的老虎,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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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是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的保密局高层,却在这个问题上,无意间达成了默契。不但外人始料不及,就连他们自己在碰头会上提出各自观点后,都惊讶地盯着对方,仿佛瞧见了鬼。
“今年二处究竟中了什么邪?驴唇还有对上马嘴的时候?”唐纵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暗暗一掐大腿,没错,疼痛感异常强烈。
既然达成共识,接下来那就好办了,三方一摊牌,都赞成将老六保护起来。“这要是让共产党得了手,在座同人还有何面目去见委员长?”老郑说道,“依我看,最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把他放在哪儿,放在什么地方,才能让共产党鞭长莫及?”
“那还用找吗?齐五兄负责的中美合作所,不就是最好的去处?我担保,在那里,共产党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唐纵看看毛齐五的脸色,很遗憾,驴唇又对上了马嘴。
“嗯!那里倒是最理想,”毛齐五点点头,“有徐百川在一旁帮衬,估计老六也不会太寂寞。”
“那就这么定了,尽快把他送过去。”老郑一拍板,原本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解决的问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了眉目。
一天后,郑耀先接到保密局正式调任通知,根据几位大员一致协商,他和曾经风光无限的徐百川一样,也被安插进歌乐山下的中美合作所。
一切均在郑耀先意料中,同时也完全出于计划之外。离开保密局的核心位置,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再想调查“影子”,恐怕要势比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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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把我往死里弄已是满天神佛保佑,还能有什么想不开?”面对前来送行,一脸愤愤不平的杨旭东,郑耀先反倒显得异常平静,“有时候做人就得想开,无论是上是下,只要自己认为无所谓,就能活得开心。”
“六哥,难道你甘心任人宰割吗?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几年来,要是没你们这些敢打敢拼的老将,那群浑蛋还能逍遥自在吗?现在可倒好,觉得你是绊脚石就一脚踢开,弟兄们可都在为你鸣不平啊!”
“那还能怎样?绊脚石本来就是被人踢的嘛!没听说离开谁地球就不转了。”郑耀先不以为然,“你们现在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打抱不平上,应该想着如何鞠躬尽瘁完成党国大业。现在是非常时期,国家积弱百年,不要把心思都用在争名夺利上。”
“我的好六哥呀!您看看党国上下,哪个不是挖空心思搂票子、占房子、弄婊子?我敢说照此下去,不用共产党来打,我们自己倒先烂得一塌糊涂。哼哼!党国大业?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升官发财的敲门砖。”
“唉……旭东啊!你的思想太偏激了,”郑耀先叹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小兄弟,“你想在浑水里蹚出一片天地,唉,难哪!有时候随波逐流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还可以明哲保身。话又说回来,即便你出手收拾残局,可浑身是铁又能碾出几颗钉?所以啊,保持自己清醒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有人趁火打劫,至少你还能选择逃跑或是救火,不像那些醉鬼,终归要被烧得面目皆非。”
“六哥……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党国没指望了?好像……好像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乖乖等死?”
“要不然你还想怎样?”
“是啊……如果大家都醉了,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灭掉共产党那燃起的熊熊烈焰?唉!倒不如两眼一闭,死个逑儿算了。”
“说怪话没用,关键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六哥的意思是……”
“明哲保身!”
“六哥……我听您的……唉!您要多保重……”
郑耀先和他握握手,感慨万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跟随六哥一场,也没什么好送的,”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信封,“这是我给你的举荐信,凭我在军统多年的人脉,若不出意外,老郑应该对你另眼相看。”
“六哥!”这份厚礼实在过于沉重,捧着信封,杨旭东哆嗦着双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是我的接班人。六哥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有句话想提醒你:所谓扶上马送一程,该做的六哥已经做了,日后能不能驰骋天地,关键还要看你自己。”
“六哥……”
在杨旭东的目送下,郑耀先转身潇洒地走了……他独自一人,从狂风里来,在落叶中孤寂地离去。
(节选自长篇小说《风筝》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