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模老师是我中学的班主任。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去这所寄宿制学校念书时,它已名为交大附中,但是,潘老师在五十年代中期它尚叫工农速成中学时,就已经在那里教书了。潘老师最早教的是语文,后来改教英语。我入学后,潘老师给我们上的就是英语课。今天想起来,我所有的英语知识基本就是在潘老师的课堂上学到的,以后其实并没有多少长进。
潘老师教书是很有一套方法的,比如,她让我们写英语作文,那是有难度的,不仅要遵循英语的语法,关键还是要写出文章来,那时我们刚刚小学毕业,用母语写好作文也不简单,不要说用英语写了。我每次写英语作文,都要花很大力气,但这力气没有白花,因为我至今记得的那些个英语单词和语法都出自当年的英语作文,用潘老师的话说,这叫用过了才记得住,的确是这样。我一直很喜欢写作文,得知英语课也要写,学起来就特别有兴趣。我马上发现除了语种不同,其实天下文章是一样的,都要有情节,有描写,有思悟,我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尝试着编译了科洛迪的童话《木偶奇遇记》,也是天意吧,后来我居然成了儿童文学作家。
那时潘老师很不容易,既要教课,还要带领学生去学工学农学军。才入学那会儿,正是寒冬腊月,我们先进行了野营拉练,天天睡在不同的村庄,每天行军20公里,肩上背着晚上要盖的沉重的棉被。才走一天,我们个个脚底就打起了水泡,后来的几天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可是,不能落下啊,所以,潘老师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不断地去安抚学生,她同样背着沉重的背包,而且还加上了一只每天烧饭用的锅子,这样算下来,她每天实际上要比我们走的还要多,肩上扛的还要沉。我想,之所以学生们能被她鼓舞起来,是因为她就像个母亲,她知道疼爱孩子,而不是训斥或者嘲笑学生。我们那时还去农村插秧、割稻,在农田里,戴着草帽的潘老师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农妇,我们跟在她瘦小的身躯后,一排排插秧,一排排割稻,还常常大呼小叫,不是看到了泥水里的蚂蝗,就是被稻根扎了脚底,这时就乱了阵脚,潘老师不得不跑前跑后,结果,她自己也招惹了蚂蟥,自己也被稻根扎破了脚。
很多年后,我有机会看到潘老师写于五十年代末的“自述”,了解到其实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毕业于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所以,一方面,她有良好的学识,在教学中让学生接触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经典,接触米勒、列宾的优秀美术作品,开拓学生的眼界;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紧紧跟上时代,由此也带来内心的震荡和不安。但是,教师的责任和使命让她更多地面向未来,面向大众,走出个人的一方天地。她这样写道:“与工农同学接触,我真正感觉到了工农子弟的淳朴可爱,他们在学习上的艰苦努力,他们对老师的尊敬和信任,深深感动了我,我常常为自己不能更好地帮助他们一些而苦恼。”我读着这样的文字,想到潘老师当年带领我们野营拉练,带领我们在工厂的车间、在农村的田野学习干活,也真是一种如她所说的“脱胎换骨”。
潘老师读过我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集后,鼓励我继续写作,她说,我等着看第二本。第二本出来后,我便快递给了她。没有想到,那个快递兜兜转转很长时间后,回到了我这里。后来,我知道潘老师的确不在家,她生病住院了。前些天,传来了她已离世的消息。我拆开那个快递,看到整本书显然被雨水浸蚀过,这让我想到了风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