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槽头战斗》,绘者是“天津艺术学院绘画系工农兵学员、教师”。这些学生,是由老师带着去实地写生搜集素材的吧。有一幅,“灵芝和二婶骑着自行车,顺着柏油路来到解放军某部养猪场”,田野边一排高大的杨树挺立,这可能就是学生们在途中看到的景象。往乡下去的路上总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田野,它们流动着在我们的视线中掠过,是沿途的背景,不是目的地,回想起来却喧宾夺主,可惜当时未能驻足。这幅画面的鲜明清楚,记录了学生们那一天的好心情:野外,高阔的天阴晴不定,茂密的杨树叶子随光影变换明暗程度,身边同伴的脸也是。旷野上吹来的风,带着透明响声,从杨树排成的阵中穿过……
灵芝跟二婶是去养猪场取经的。场里用新发明的“无曲盐水”发酵饲料喂猪,喂得膘满肉肥,王二婶琢磨也学着用这个来喂队里的大牲口。经取回来了,发酵饲草好学,难的是牲口不吃。都是队里干活使力的马、驴、骡,怎肯吃这软塌塌的粉碎发酵草面?普通的牲口,慢慢也就吃了,倔的、有力气有脾气的那匹大黄马,它连闻都不闻,宁可饿着。别想骗它!它干活时出的力气是真的。队里的坏分子趁机吹风,说发酵饲草是荞麦皮打浆子不沾气,自古来草膘、料劲、水精神,女人家拿着牲口当玩意儿。听了这话,最着急的是干活夯实而思想不够先进的队长大壮。大壮说麦收忙,得多加料,可是他犟不过社员们一致支持的王二婶。
马不吃,怎办?“饥糠甜如蜜”,二婶打算饿它两天。大壮气得扔鞭子,到吃晚饭时他端着饭碗来看马,马还不吃,他心里好难过,把自己的饭和饼子全倒在马槽里。
不会说话的牛马,它们饿了——生来是牛马,被套着驾辕终日劳碌,吃的指望拿鞭子的主人。我恨拿鞭子啪啪抽它们的人,恨饿它们的人。温厚的牛,本来不该耕地的马,顺耳俯首的驴,高大而被视为低贱的骡,我默默看着它们,扯些草来喂它们:快吃呀,可怜的。可怜你们一生都不会说:我累,我饿。书中的阶级敌人贾拐子,他背着人偷偷抓一把大麦穗给马吃的时候,我对他都产生了好感,我就像那匹饿久了终于吃到粮食的马,从胃里到心里都有了暖意……
而马终究还是给拧过来,吃服了。饿着肚子出去耕一天地,回来,喂发酵饲草也肯吃了。贾拐子偷喂让它窝住了食,被王二婶治好,王二婶就更正确了——既然吃惯了饲草,就再不能够吃粮食。粮食省下来了,牲口一个个看上去也是膘肥体壮,大黄马在生产队里顶一台拖拉机使。成功了。成功了呀,就是没人问:马儿呀,你想不想吃粮?……
王二婶高兴,社员们高兴,队长也高了兴,来写生的学生们也高兴。大家的高兴都是真心的,因为后来的结果,要等好些年之后才显现出来:怎么猪肉不好吃了?怎么土鸡蛋不香了?怎么好些蔬菜,都只剩了形状不同,味道全一样了?
要寻找譬如土豆的味道,得到老远的记忆里去寻:快开中饭了,幼儿园里饿了的我,趴在桌上等待老师一碗碗地盛饭。今天吃什么菜?深色的,一片片的,不会有这么多肉片,那可能是土豆片吧。没有肉的话,土豆就最好了,香醇浓厚顶事儿,比萝卜白菜强得多……
那个年头,我在幼儿园里怀想土豆与肉,那批年轻的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则去乡下采风,向工农兵学习怎样才能多养猪,让群众都吃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