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夜谈
夜很深了,唐驯石疲惫不堪地站在唐宅门口按响门铃。胡管家一路小跑开了门,垂手说道:“大少爷回来了,老爷一直在等你。”
唐驯石刚进院子,唐笑石从斜地里冲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唐驯石屈身弯肘击中来人的后心,唐笑石“噢”的一声跌坐在地上。然而,愤怒的唐笑石爬起来又向哥哥冲去。
唐驯石是军事学校出来的,对付兄弟这种完全没有章法的袭击并不需要太费劲,但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还是令他生气。再一次把唐笑石丢翻在地后,他拔出佩刀,刀背压在唐笑石肩上,说到:“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笑石两手撑地,支起身子呼呼地喘着:“你要是再对宋家下手,我就不认你这个哥!”
唐元翰站在门口,在堂屋灯光的映衬下略显肃穆地说道:“你们两个,都过来!”
作为盐城商会会长、盐务公司总经理,唐元翰很少有焦躁到夜不能寐的情况。但进入1937年后,他的心绪常常被打乱。东北战事一开,国民政府与日本签定《淞沪停战协定》后,津沪的盐务一度停止,年初入春才部分恢复,但上海的局势越发紧张。在县党部任职的大儿子唐驯石多次要他让在上海读书的弟弟回来,他也数次电报诘问归期,但都被小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终于等到了暑假,甫一得到笑石决定回家的消息,唐元翰即刻发船,生怕旱路途中这个任性的儿子又有什么变故。
下午,接船的人惊慌而归,说大少爷带着县党部的警察在码头上抓共产党,枪杀了人。待管家胡茂清再赶去时,码头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地狼藉和好大一摊血。共产党自然是没捉到,唐笑石与在场的一干人却被当作嫌疑犯关进了警察局。唐元翰与闻讯赶来的裕华经理沈焕霖一同坐着摇头:“东北国难,国内两党还不断对抗,你来我往水火不容。”
老实说,码头之事唐元翰并不忧心,他当然不相信他这个没有任何政治头脑的小儿子会是共产党,只是碍于大儿子唐驯石在警察局中的身份,唐家必须走个过场。让唐元翰恼火的是,小儿子居然和这样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唐元翰不是无礼之人,之前还在想着如何摊牌,现在既然唐家出面帮着把人放回来了,于情于理都不算亏欠,也是时候当断则断了。
书房重新掌上灯,唐元翰先对唐笑石说:“笑石,我知道,你已经大了,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你交女朋友我不管。但娶妻是大事,我和你妈都还健在,婚姻之事,必得父母之命,决无商量。”唐笑石说:“父亲,您要讲道理。”唐元翰拉下脸:“我的道理很简单,不管她们是不是共产党,我们唐家三代豪门,不会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门!”
“你,封建!”唐笑石气得一甩手走了。
唐元翰转向大儿子:“至于你,驯石,我送你留洋习武,是为保家护业,报效国家。你的政治和主义我不懂,我只要你记住一条,唐家只可曲路谋财,绝不背德害命。你明白吗?”
“父亲,我做不到。”唐驯石说,“驯石既投身革命,就要为党国尽忠,或荡平逆寇,或杀身成仁。”他临走前又说:“父亲,别让二弟出门了,他太不成熟,再惹出事谁也救不了。”
夜深了,唐元翰久久垂头而坐。之后,他抬起头,对着墙上的先祖像喃喃自语:“老天爷,这世道,迟早要出大事。”
宋家裁缝铺里,后半夜时,宋母咳出一大口血后醒来了,望着哭得两眼红肿的宋雨晴,宋母叹息一声:“世道太坏,你真不该回来。”
一点如豆的油灯,映着宋雨晴晶亮的眼睛:“妈,国难至此,天下再大,哪里还放得下一张平静的课桌?”
一场流血事件令小镇平静了好些天。唐笑石被软禁在家,宋家的消息是送饭的胡管家点点滴滴告诉他的——宋家裁缝铺被封,有兵把守,门口高挂白事幡,行人走过不停。
沉寂的打破还是从码头上开始。一艘船张红挂绿地来了,船头挂了大幅彩画,上面写着飞起似的两个大字——“美丽”。新鲜事总是长着快脚的,两小时后全城都知道著名的“兴隆”淮戏班从上海辗转过来了,女主角就叫李美丽,芳龄二九,已出道六年,能唱全本的“九莲十三英”。
“寻津”茶馆出事后,同道路上又开了一家“问渠”茶楼。有兴隆班子驻场,“问渠”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唐驯石也成了这里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