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滇南出行,返回时路经一座小城,北方正天寒地冻,窗外山野倒一派青葱。突然记起一个久无联系的年轻诗人,便顺手找当地另一朋友问了电话,试着发了条短信,无非问候一下,却许久没有回音。原是一点随心之念,不料没回音反倒让我好奇起来。便电话询问告诉我电话的朋友,她说,要不她是到山里去了吧,有时没信号,很可能没看到你的短信,你再等等。好吧,就再等等。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音。心想,那条短信就像一片树叶,飘落在莽莽大山丛林里了,她哪会看得见呢?
过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了,声音大得叫我一惊,转而一喜,诗人是不是终于捡到了那片突然飘落的带电的树叶了?果然,诗人说她正在小黑江边拍虫子。于我,拍虫子是个新鲜话题,听说现在好多人喜欢上了博物,拍花草树木,拍虫子,热闹得很。她并无半句寒暄,开口就是虫子,说那天她拍了许多虫子,说了好多虫子名字,俗名,昆虫学里的分类名,有的我听说过,有的闻所未闻。记忆里的虫子是美丽的,小时候谁没喜欢过一只小金龟子呢?红的,红底黑斑的,宝贝似的装在一个火柴盒里……有些虫子也叫人害怕。某些毛毛虫,数不清的脚蠕动着,看了叫人恐惧。可不久前读到一篇文章,说现在不是虫子叫人害怕,是虫子害怕人了。各种农药、杀虫剂被滥用,人类正大规模地伤害甚至杀灭虫子。这样说来,在人和大自然间,拍虫子那事本身或许就是美丽的了,要不,一个原来写诗的女孩,怎么会想到去拍虫子呢?
听她在电话里说,那天她是在滇南山里,两县交界处,能看到一座桥,桥下有条小河,叫小黑江。听到这名字,我耳边顿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桥边有座寺庙,寺庙有斜斜的飞檐,云飞雾裹,影子会不顾一切地扑进流水。没有扑通声,只能听到千年不变的木鱼笃笃,和僧人含混不清的诵经声。间或还有一个拍虫子的人,频频按下的快门声……听着她的话,一时间,我竟让想象弄得有些出神了。
只不知这个原先爱写诗的人,现在还写不写诗?好多年前,她的诗写得蛮好,读来叫人喜欢,《鱼的梦》《在城市边缘听蝉》之类,不就是诗性的博物吗?电话里我没好问她。后来,告诉我诗人电话的朋友说,诗人拍虫子已拍了十多年了,诗也还在写,只是不出手,宁可跟人谈她拍的虫子。而说起虫子,那条小黑江就像挂在诗人的嘴上哗哗流淌。虫虫简直就是她的神啊,朋友说。
这么说,拍虫子或许要比写诗好玩些吧?天空,云影,森林,小黑江,水流,寺庙,虫子和一个拍虫子的人……后来我一直在想象那山里的一切。台湾诗人洛夫去世,拍虫子的诗人突然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了她与洛夫先生的三封通信,字字句句都是诗情,说“三生有幸,在我学习诗歌的早年认识了他。”“今晚上网,忽听他已去世;如果这位前辈在世,要请他看看我拍的昆虫……”还是离不开虫子。
虫子是诗吗?但至少拍虫子的时候,诗人本身就是一首抒情诗吧。洛夫是应该看到那些精灵那种天地造化之美的人。可惜跟我一样,至今没看到她拍的虫子。那些美丽的,可爱的,或惊悚的,叫人毛骨悚然的虫子,都埋伏在她拍的照片里、她的诗里。等那些虫子某天孵化成蝶,从那些诗里飞出来,或就是一番天雨流芳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