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简体字写不好,繁体字倒迷上了。孩子天性,大半出于好奇,小半来自逆反,要他做的他无心做、做不好,不要他做的他偏要做,而且往往做得好。我的读物,除连环画外还有一本《新华字典》,因为翻得太多,脏乎乎、圆鼓鼓的。我专看字后面的括弧,括弧中的字,就是这个字的繁体字。
我喜欢“马”撒开四只蹄奔腾,而不是平板似的一横;喜欢“鱼”跃上四点水嬉戏,而不是平地上的一横;喜欢“鸟”探出爪子,或凌空虚张、或高居树杈,而不是僵直粗率的一横。植物也是,“丛”的繁体朴茂盛放,红情绿意仿佛扑面而来。对如此鲜活灵动的生物,概以一横应付,岂止减了趣味,更是损了生机。
不仅看,而且写。我发现写繁体字,容易写得工整、漂亮,只悟不透其中原委。后来渐渐明白,一是笔画多了,对书写注意力的要求就高,必须全神贯注、凝心定睛地写,来不得丝毫松懈。二是笔画多了,彼此间的支撑就强,整个字的结构就稳。“车”“东”繁体横平竖直、左右对称,容易写得好;简体减了笔画,失了平衡,孩子写来不易端正,更不易美观。
繁体字美观。“丽”的下方原有一个鹿字,是一只壮硕丰美的鹿,“丽”是它华丽的角。“学”的上部本是一顶闪亮的冠冕,像是加在学子和学者头上的嘉勉。“叶”原本是草字头、木字底,形似一树四面伸展的碧叶,承受阳光雨水的滋养。简体改用口字旁,横竖难以达意。更有一些简体,比如“义”,简成个大叉加一点,岂止不美,更无法宣示舍我卫善的意愿。
繁体字达意。“彗”是有竹字头的,就是一把竹制的扫帚。“席”是有草字头的,就是一张草编的座席。“矩”是有木字底的,就是一把木制的曲尺。既然要“严”,除却反复叮咛,更要文字记载,双口反文最合事理。古代的门,不管大小、不管房门还是柜门,都是左右对称的双扇。每写“门”的繁体,感觉都像画画一般,写完还有用双手去推的冲动。我爱画画,爱在“爱”“庆”的中央画个心字,于是所有的笔画,就都是从心发散出来的,这才真正称得上“发自内心”。“宁”的中央,也是一个心字,特意以一只托盘稳稳地托起来,这是“静由心生”的道理。“艺”之缤纷缭乱,犹如百花千草,但草字头下简成了一个乙字,实在简慢太过。“寿”之难能可贵,自当得起如许多的笔画,其中蕴着天意的眷顾、蓄有自身的修为。还有“礼”字,古人重礼仪,右半边绝不会粗疏地一勾了事。尽管礼崩节失,基本与字的由繁趋简无关,但遗憾的是,两者在现实中是基本同步的。
我通过繁体字进入了一个丰赡、深邃的字的世界。岂止是字,更是中国人与大自然相识、相知、相结合的非常的世界。不过,这个非常的世界不免冲撞了正常的学业。当时我正为“肃”字底下四扇窗户如何安排而专心致志,却被抓了个开小差的现行,被语文老师罚站了整整一节课。
我喜欢繁体字,也不憎恶简体字——当然,简得无理和无礼的除外。我承认简化字体的好处极大,使得学用便利,免去了不必要的重复。“齿”的下部就算写四个人字,也不能囊括满口的牙,减为一齿并不损其本意。相似的有“虫”“累”,类似的有“叠”“垒”。“轰”“聂”繁体三字相同,以双字代去下部两个,堪称允妥。不解的是,“焱”“淼”“磊”“森”尤其是“矗”,却不照此办理,有些莫名其妙。莫非简得手软,简到一半,竟不敢了?
至于简化字体的坏处,自然很多,但必须留意,坏处总是在得到了好处后才出现的。对已得到的便利,人们往往觉得再也正常不过,便没兴趣为便利的来由而去了解。不去了解,就不会感激、就不免怨恨、就不得不失去一颗平常心。汉字演变的历史,就是不断简化的历史,从书体看,隶书简化了篆书、楷书简化了隶书、行书简化了楷书、草书简化了行书……简体字的言字旁、绞丝旁之类,许多是从行草书来的。遍观历代,似乎都未重返前朝繁体,全民书篆读隶的光景怕是不会再演了。
几十年后,简体字写好了,繁体字倒忘记了。却也不是全忘、不全是忘,像“郁”“衅”“盐”当年写得顺手,现在仍看得懂,却默写不出,我也不以为憾。简体常用而繁体不常用,既然无用,自会逐渐淡忘的。那个至今仍能默写的“爨”,几十年来从未正经用过一回。我没读过《说文解字》,也极少查《康熙字典》。我已成年,不再好奇也不再逆反,更不会去关心当孩子时所热心的事了。
外国有位学者叫做费瑟斯通的说,孩子一而再地发现了新的事物,成人则在其中再次发现似曾相识的东西。我早不再是个孩子,却在我的孩子的书桌上,偶然见到他写的几个繁体字。孩子发现的“新的事物”,也就是成人经过的“旧的事物”。而发现和再次发现,恰恰指向人类及文明的过去和将来。
外国还有位大哲人叫做康德的说,人类是通过审美经验才意识到自己普遍、自由的存在的。我以为仓颉造字就是这样,就是以审美出发、以审美归结的,因而最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换句话说,繁体字凝结着中国人原始的普遍和自由、简体字代表着中国人现实的普遍和自由。这是一条不断变化、始终前行的河流。我以为人生识字,既是忧患之始,又是欣悦之初,两者并入了这一条文化的河流。同样道理,繁体为里、简体为表,懂前者、用后者,两者也并入了这一条文化的河流。
忧患岂无忧患,欢欣自有欢欣。人生识字两难禁。忧欢皆到底,举首向天吟。 汇以一心万象,修成半画千金。经繁渐简至如今。眼前皆有圣,笔下仰君临。(调寄《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