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电影大师布列松一生只拍了14部电影,近日上映了10部,基本囊括了他各个时期的经典之作。他的名气虽没有那些晚辈、法国“新浪潮”诸贤如特吕福、戈达尔等人响亮,但在艺术的深度和厚度上似有过之。有人评价德国著名诗人毕希纳“始终站在任何时代的前列”,布列松对电影本体的思考和实践,也可以说是“永远站在任何电影时代的前列”。
苏珊·桑塔格说过,布列松的影片呈现了“灵魂的实体”。是啊,导演最终还是拼境界,拼看世界的独特眼光。布列松说他是一只“熨斗”,把以往世俗电影中虚假的棱角,演员表演的虚假棱角,甚至生活本身虚假的棱角,全都烫平。世俗电影追求戏剧化的剧情,照搬生活自然形态,并加以美化或丑化。但这就是电影的全部了吗?看看布列松吧。他坚持以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为关注的主角——像《扒手》里的小偷、《死囚越狱》里反纳粹的囚犯、《穆谢特》里的小女孩、《金钱》里的送油工。他电影的故事都极其简单,很多似乎不怎么完整,剧情也颇有相似之处。他的兴趣不在于编织人物命运的故事因果,而是从他们琐碎繁复的生活背景中抽离出来,抽象成具有普遍意义的“人”,高度浓稠地呈现出“人”的生存状态,被资本社会逼入了绝境。甚至于不仅仅是人,他还拍过电影史上极其独特的电影:《驴子巴特萨》,主角竟然是一头驴。透过驴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世界。驴在不同人的手中被怜爱、被虐待、被贩卖,最终被杀,透露出来的却是同样的主题。他看世界的眼光,让人联想起法国文学大师加缪。
电影史上,诸多导演大师级人物几乎都没有留下理论性著作,可能他们都忙于电影实践吧。布列松倒是恰恰相反,他留下了一部篇幅不长,却被广泛关注的导演理论著作《电影书写札记》。他把自己对于电影本体的思考,包括如何调教演员、如何场面调度、如何设置音响效果等等心得,全都言简意赅地记录在里面。他最看重的是“纯粹”,他说:“艺术以纯粹的形式震撼人心。”他电影的画面和声音都极其纯粹。
他的画面,很少运用移动镜头和全景镜头。他觉得这些不符合眼睛的运动规律。他偏爱的是“特写”镜头,也是其电影的醒目标志。比如《扒手》中小偷一系列连贯的偷窃过程的特写镜头,已经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大概局部的聚焦更能表现事物的本质吧。《湖上的朗斯洛》中双方骑士策马比武一场戏,从头到尾没有全景,始终没有普通电影教科书里那样要求的交代场景,甚至连骑士的脸都不出现。他展示的始终都是双方骑在马上的腿部的特写,马腿的一个个特写,交替反复。枯燥吗?很特别,很简洁,也很有创意。
他同时还喜欢省略,留白,颇有点像我们绘画里的八大山人。比如《金钱》最后送油工被诬陷入狱,出狱后转而杀人一场,画面只是对着茶几和花瓶,并不出现人,随着画外音的惨叫声,花瓶被撞翻,墙上溅上鲜血几点。所有杀人的具体经过都省略了,但又都有了。
对于声音,他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电影中插入音乐会“大肆改变甚至破坏真实”,所以他“不要音乐伴奏,不要音乐的支持或渲染”。除了他早中期的电影里还用了巴赫、莫扎特等人的古典音乐之外,后期电影基本去除了音乐的存在。他要的是画面和声音同步,他要的是有声源的声音,甚至不惜放大,增响。《穆谢特》中小女孩半夜回到备受折磨的家里后,和衣而睡,镜头直直地对着她。她一动不动,画外传来屋外重型卡车碾过马路的声音,一辆,两辆,震耳、尖厉、钻心。在这里,声音不仅仅是声音了,它参与了叙事,达到了象征意味。
因为布列松的存在,20世纪的电影得以有了另外一番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