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女儿去参加一次艺术演出,遇到了一桩新鲜事。
“中英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第四次会议”在上海隆重召开,会议之后即是文艺演出。舞台上,青年学生们身穿一色的大红中式对襟棉袄和黑色府绸长裤,演奏了一曲《茉莉花》。在一大群稚嫩或老成的东方面孔中,忽然混进了一张典型的西方面孔。我定睛一看,没错,就是西方人,金发碧眼的老外!还在像模像样地弹琵琶!他明显比同台的少男少女高出一个脑袋,但脸上稚嫩犹在,分明是个未发育完全的大孩子。
我好奇地在后台跟他妈妈一交流,果然,这一家子是上海新移民,来自加州。
发现快意人生
这个把琵琶弹得行云流水的男孩还有个弟弟,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英俊帅气,学的是扬琴,一样在这中国传统乐器的方寸之间挥洒方遒。兄弟俩的英文名字不太常见,实在有点长。哥哥一见我犯难的神色,立即主动善解人意地介绍:“叫我大潘吧。这是我弟弟,他叫小潘。”字正腔圆的一口普通话,流畅自然,惊得我下巴掉到了胸口。老实说,真没少见过老外。但是,面前这兄弟俩,还真的不一样!不必刻意,没有作秀,而是把中国话真正地刻在了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
当我问起“为什么学中国民乐”,哥俩都笑了。大潘回忆道:“那时候应该是看了电影《赤壁》,里面有古琴噌噌、铿锵作响的声音,我一下子爱上了这种叱咤风云的霸气和快意江湖的潇洒及古意。”那种中国古代的英雄味道,就在一刹那间击中了他。
大潘最初是想学古琴的,真正接触之后他发现古琴有点难,而且发出的声音比较轻,似乎不能畅快地表达他心里的情绪。幸好,他看到了另一件中国乐器——琵琶。琵琶虽然只有4根弦,可是那么多把位那么多声音,互相排列组合之后发出的声响更是难以计算。毫无头绪的大潘忽然想起妈妈教他的第一条中国成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顿时豁然开朗。于是找到上海民族乐团的琵琶老师,开始了正式的学习。
弟弟学中国民乐的理由就简单得多,因为哥哥在学,榜样的力量使然。在众多的乐器中,弟弟首先看中了中国鼓,后来又发现了扬琴,不仅声音清脆悦耳,看样子学起来又很容易,就是拿着两根小棍在琴上敲嘛,这个动作,他三岁就会了。
大潘本来就喜欢音乐,像绝大多数十几岁的孩子那样,他个性十足,喜欢那种有力度的重金属音乐,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中国传统乐器琵琶,也许在《十面埋伏》声势浩大的金戈铁马中,他一样能体会到英雄人物的快意人生吧。会弹琵琶,让他觉得自己很酷,因为在他就读的学校里,大把的国际学生都会弹钢琴或拉小提琴,而他,偏偏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
家有刚柔两妈
大潘小潘迷上中国民乐不是毫无来由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他们的妈妈——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叫冉若昕。
冉若昕在学生时代就选择了汉语作为专业,后来到北京进修过一年,当在跨国公司任职的先生面临工作调整时,她立即大力推荐他到中国分公司来。就这样,他们一家四口来到了上海,并且一待就是十年。其间先生换了3次工作,住处也从浦东的金桥搬到了西郊的虹桥,两个儿子从垂髫稚子长成蓬勃青年。
十年,足以让一家人爱上中国。妈妈毛遂自荐担任哥俩儿的“御用造型师”,演出穿的那套中式对襟棉袄和黑绸长裤,就是妈妈在淘宝上买的。哥俩几乎所有的演出服都是“淘宝style”;与许多西方人不同,她对煎炒烹炸的烟火厨房甘之如饴,兴致勃勃地跟中国阿姨学习一切本地厨艺和习俗,甚至对待孩子的态度:她对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功课一定要学好,弹琴一定要弹好!所以,两个儿子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艺术舞台,永远是两颗耀眼的明星。
如果说,冉若昕是“虎妈”,让大潘小潘颇感幸运的是,家里还有一位“柔妈”。
“柔妈”是家里的“阿姨”,她在这个家庭工作了10年,已经深深地融入成为一分子。她不仅把日常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拥有大学学历,还喜欢文学和艺术,经常与主人一家交流探讨传统与时事。自从兄弟俩萌生学习中国民乐的愿望,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寻访名师,并且亲自陪读。他们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听,认真记录下老师讲解的每一个重点;他们下午在家弹琴,她就陪在一边,对照谱子和笔记,督促他们练习,并且细心地在需要修整的地方做下记号,下次上课向老师请教后督促孩子们改正。她带他们去参加各种比赛,在后台为他们换衣服保管物品;她送他们去参加民乐团,为他们背琴……没有人会怀疑,她就是他们的妈妈。她很自然地称呼大潘小潘为“我们家那两孩子”。两个男孩学着妈妈的口吻,叫阿姨“Miss Jiao”(她姓焦),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妈妈。
俗话说,两个女人一台戏,两位妈妈在孩子们学琴上也经历了磨合。刚开始冉若昕也参与了孩子们的学习,但聪明的她很快发现,若是她们两个持不同意见时,孩子们便无所适从。尤其当她看到Miss Jiao的小本子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曲谱,她当即决定退出,把练琴这一项工作全权交付给Miss Jiao。几天之后一家人便达成了默契,什么时候该哪位妈妈上,约定俗成,有条不紊,一切出自彼此的信任。中国人常用“一山难容二虎”来调侃,而这两位妈妈,就像共跳一曲华尔兹,你进我退,你推我拉,合力旋转,美妙舞动。
自带“翻译软件”
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充满疑虑:外国人学中国传统音乐,真的行吗?不是蜻蜓点水式的体验,不是不求甚解只谋皮毛的游戏,没有照猫画虎的偏差和误解吗?他们能成功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障碍做得像我们一样吗?
我好奇地问大潘:“像《十面埋伏》这样具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的曲子,你能理解吗?能比较好地演绎出来吗?”哥哥赧然:“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跟老师学好这些背景故事,但是我会尽量去体会它。比如著名的琵琶曲《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讲的是新疆一座神秘的石头城的故事。虽然我没去过那里,但我看过很多相关的图片,弹琴的时候我就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同理,虽然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中国古代文化和历史,但是我看过《赤壁》看过《三国》,我可以尽量想象那些战争的场景,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它们演绎出来。”
在这点上我的确是多虑了。音乐自带“翻译软件”,并不完全按照我们的想象来。
敏感而更具艺术气质的弟弟理解似乎更深一步:“当然,在上课的时候老师会讲解曲子的意思,要表达怎样的情绪和效果,哪里应该轻哪里应该重,哪里应该快哪里应该慢……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也许与我的性格有关。我觉得可以把有的曲子表现得更平和一点,有的段落我觉得可以敲得慢一点。这样,我演奏的就是一首我理解的乐曲,虽然跟老师教的不一样,但可以让我感到很快乐的音乐。”
中国民族音乐本来就是代代相传,在每一个传习者手中不断演绎、修改,这种无法言喻的独特,正是中国民乐的魅力所在。不是中国人,这有什么关系呢?《琵琶歌》里就有这样的描写:“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自后流传指拨衰,昆仑善才徒尔为。”一个外国人对中国传统乐器的传承和推广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谁又知道,大潘小潘将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民间大使呢?
我有点明白了,他们学习中国民乐,并不是力求完美复刻,他们学的是一种技能,一种乐趣,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事物,可以放松地享受音乐本身,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创造出另一种让自己愉悦的东西来——哥哥约上几个好朋友组起一个小乐队,他琢磨着在琵琶上开个小孔,然后通上电,再连到音响或电声上;他还无师自通,作曲,再配合电吉他,演出一种年轻而激情的摇滚范儿,在学校的演出引起了轰动,成为当之无愧的校园明星。而安静而宅家的弟弟更喜欢专注于研究。随着学琴的深入,弟弟发现,现有的扬琴还不能全部满足他的情绪表达,他渐渐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己做一把琴。因为没有系统地“学”过制琴,无论是在材质和形式上,他的选择都更丰富更自由。他像一个工匠那样,全身心地埋首于创造出一把特殊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扬琴”。
因为“中国妈妈”的女儿在少年宫民乐团,哥俩儿也很自然地成了该乐团的成员。初到乐团,回头率百分之百——谁见过学民乐的外国人!团员们新鲜、好奇、怀疑的目光很快被友好的微笑所替代,他们发现这哥俩除了脸长得不一样,其他各方面与他们并无二致。曲调,指法,节奏,旋律,完全一样,甚至,因为艺从业内名师,加上两位妈妈严格的监督,他俩在技艺上似乎更胜一筹。随着时间的推移,哥哥从弹拨乐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一直往前挪,3年以后已经坐在弹拨乐首席的位子上;而弟弟,则与打击乐声部融为一体。“打击乐就像乐团大家庭里面一个独立的小家。”小潘自豪地说,“其他声部弹错一个音也许可以混过去,难怪《滥竽充数》故事讲的出错的乐器是竽。”他笑得很开心,为突然又理解了一个成语而沾沾自喜。“如果打击乐谁打错一个节奏那可不得了,整个乐队都会被带跑调的。所以,整个打击乐声部必须只能发出一个音,好像一个人在打一样。挨骂一起挨,受奖一起受,充分体现了集体主义精神。”
背着琵琶远行
冉若昕是个眼光长远的妈妈。
当大潘提出要学中国民乐时,妈妈略感诧异,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孩子深入本土的桥梁和媒介。不仅如此,特色教育在他们将来的人生中也大有裨益。她非常赞成孩子们学习中国民乐,了解多元文化的兄弟俩更具有竞争力,一定能在众多未来的大学申请中因此获益。
事实上,正是这番经历,使大潘亲身感受到了多元文化的交融,不知不觉中已形成了自己的想法,他将“国际关系与交流”作为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妈妈只对他提了两点要求:“第一,作为一个现代年轻人,你必须要学好电脑;第二,继续学习汉语,永远不能放弃。”高瞻远瞩的妈妈早就看到了中国在未来世界的重要性。大潘愉快地接受了妈妈的建议,在那所世界著名高等学府的申请里,增加了第二专业——汉语。这样的孩子,注定了是要承担文化交流使命的。
还有一点,虽然妈妈没说,大潘自己十分肯定:“我会继续学习琵琶的。进了大学,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音乐,包括美国的乡村音乐和民间乐器,比如班卓琴。”
与哥哥一样,弟弟小潘也有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数学专业。未来要做什么他还不清楚,但他深知自己喜欢什么,他已着手进行一项浩大工程——亲手做一把属于自己的扬琴。什么样的材料更具张力,多少距离才能发出更好的声音,每一道看似平常的手工背后,都需要大量精湛的数学和物理知识来支撑。以一把扬琴为支点,撬起他未来的整个世界。
10年的时间不足以改变沧海桑田,但足以养成一个好习惯。当大潘拖起塞得满满的大号行李箱,背上装满梦想的心爱琵琶,大步奔赴机场,开始他的求学生涯时,他新奇地发现,从前看过的那些电影和读过的故事全都活动起来,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背着一把琵琶行走世界,他就是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中国古代侠客。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在路人好奇的要求下,他会随时打开琴盒,席地而坐,潇洒地弹上一曲他喜欢的《十面埋伏》。
课余时间,大潘会去养老院看望外婆,为老人弹奏来自遥远中国的民族音乐。就像几年前他在闵行的精彩演出,他在万里之外的养老院里再次引起了轰动。令人振奋的消息在整栋建筑里迅速传递,行动不便的老人们坐着轮椅倾巢出动,原本计划弹奏一两首曲子,在特殊观众的一再要求下,竟然连续演奏了一个多小时!大潘豁开了,将一身本领倾囊呈现。老人们热烈鼓掌,咧开仅剩牙床的嘴,驱动僵硬的肢体,甚至,有的老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太久了,他们没有了这样的欢乐。此时的大潘忽然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喜爱的音乐,除了让自己快乐,还能给更多更需要的人带来快乐,他感到无限自豪。中国民族音乐不再停留在艺术层面,也不只是出现在各级剧院,或者作为一个虚幻遥远的标签,它接地气,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国外普通民众的生活中,作为对病痛和无望人生的抚慰,激起灰色世界里一丝生的希望。
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如何推动中国音乐走向世界?这个男孩通过一把琵琶做出了精彩的解答。
期待青少年中出现更多的大潘小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