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文化、江南文化,受到重视,得以广泛传播,这是一件大好事。然而,我发现,在传播的过程中,人们很容易不自觉地跌入简单符号化和过分娱乐化两个陷阱之中,使文化本身失去真味,甚至面目全非,这又是我们不能不警惕的倾向。
提到老上海,就是旗袍、百乐门,就是《夜上海》《夜来香》;要么就是《上海滩》里的恩怨情仇、打打杀杀。提到江南文化,旗袍之外,再多一把扇子,再撑一把油纸伞……这种简单地将一种文化符号化,并企图以符号覆盖它的全面形态,是文化传播中的一个巨大陷阱。从传播学的角度讲,符号化的事物又是最容易传播和辨识,然而,一种活生生的文化被符号化的时候,也是它走向干瘪、失去活力,或者是以偏瘫的面目示人的开始。
以老上海而言,历史学家早以实证和清醒提醒我们,上海不光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摩登时尚,它还有另外一面。熊月之先生认为,它是世界性与地方性并存、摩登性与传统性并存、先进性与落后性并存,是贫富悬殊、极为混杂的一个城市。他举例:在1935年,即使上海所谓黄金时期,有80%的人基本上无力享受首轮、二轮外国电影或舞厅、留声机、溜冰场等娱乐文化的,能够享受比较高档娱乐设施的人,也只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熊月之:《异质文化交织下的上海都市生活》第462-463页)也就是说“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而已,它完全不应当成为我们对于往昔追忆的主要想象。风花雪月、金枝玉叶、纸醉金迷,这种对于海派文化的选择性的符号化的传播,对于我们梳理这座城市的精神传统,尤其公众对于文化、历史的认识,会带来很多负面的影响。江南文化也是,江南不仅有小桥流水,旗袍油纸伞,还有报仇雪耻之乡。这就像鲁迅先生说陶渊明在“悠然见南山”之外,还有“猛志固常在”。所以,他提醒我们:“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草”(七)》)论文是这样,一种文化的传播也应该如此:顾及全篇、全人以及它产生的社会状态,而不是简单符号化。
文化传播中另外一个陷阱是过分娱乐化。放低身段,讨好大众,不顾及文化自身的尊严。花花绿绿,说说笑笑,不顾及文化、文化场所需要的神圣。包括一些学者解读某种文化的时候,刻意段子化、传奇化,这不仅对于这种文化本身是有伤害的,对于受众而言,得到的也许是一堆娱乐化的皮毛,而不是对这种文化的真正感受和体验。娱乐化,未必都是毒药,但是,在某些时候,我们更需要“正声”,需要对文化抱有殿堂般的敬畏感。对此,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早就向人们提出警告:“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预言家的话是不是危言耸听,要看我们是不是掉入陷阱。远离陷阱、防患未然,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