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8:记忆/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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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自行车
戴 民
■ 本文作者的父亲
■ 凤凰自行车
  ◆ 戴 民

  (一)

  好多事没有天经地义可言,比如自行车应当骑在宽敞的马路上。

  如今的上海,你到南京路、淮海路等诸多繁华的马路上看看,自行车甚至电动车只能在人行道上行驶,与漫步游览的行人混合通行。人行道上,原本那些惬意徜徉、扶老携幼的行人小心翼翼,左避右让,瞻前顾后,岂能有矜持购物览胜的闲情雅致?骑车者则争先恐后,东躲西闪,狼狈不堪,也一扫从前一骑风尘、纵横恣意的潇洒。

  非机动车让位于日益浩荡的机动车流,魔都如炫幻莫测,时时生出别样的风景,令人目不暇接。

  此幕不免让我替父亲担忧。

  父亲一生喜爱骑自行车,在我印象之中,他这一辈子像是在自行车上过来的。不骑车的时候,他沉默寡言,不太搭理人;只有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如同春风灌面,意气风发。前年,父亲已过84岁高龄,仍独自骑车郊游,做子女的一再劝谏阻拦,父亲才“忍痛割爱”,尽管令老人家好一阵烦躁不安。

  子女对老人的孝心分三等。次等只管老人的衣食住行,视为“犬养”;中等则对老人时时处处和颜悦色,恭敬有礼,此谓“色养”;上等便是取悦老人所心仪钟爱的事物,顺其自然,想法设法让老人开心如意,这叫“志养”。可是,眼下父亲人老了不说,让他在游人如织的人行道上骑车穿行,此等“志养”却不敢恭维,即便背负“不孝”的骂名,做子女的也不会让老人家去“随心所欲”了。

  从我记事时,父亲对我的教诲常拿自行车作比喻。他曾启迪我,自行车前后两轱辘,由人踩踏它才行立不倒,源于车身不断往前运动;持家立业,也靠人辛勤劳作才能创造家园的美好!父亲痴情于自行车,进出遐迩,视车为伴,亲如手足,爱车几近“宠物”;“凤凰自行车”仿佛也明义领情,还父亲晚年一个健硕硬朗的身躯。

  父亲怎么就喜欢上了自行车?据我考证,大凡版本是这样的。父亲有个哥哥,在家中是老大。父亲四岁时,为避战祸,与哥哥躲在南通乡下,哥俩替人捡柴割草为生,山芋角粉裹饥,日子过得十分酸苦,兄弟俩情深似海。上海刚解放那些年,伯父供职于一家杂货店,专司骑车拉货。拉货的脚踏车(自行车别称)随人保管,伯父自然拥有了一辆名不副实的私家自行车。

  上海老家位于杨浦齐齐哈尔路,沿街居住的都是穷苦人家。伯父那辆脚踏车每次拉货途经家门口,父亲和玩伴一窝蜂相随,紧追着伯父的车子奔跑撒欢。自行车在这条马路上是个稀罕物,孩子眼馋,大人也羡慕。父亲与哥哥软磨硬缠,也学会了骑车,便整日梦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父亲十四岁就上酱铺坊当学徒,几年时间,起早贪黑,用苦心积赚的钱从旧货市场“淘”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父亲十八岁时立志学艺,白天做工,每夜则赶赴成都路一家夜校学汽车修理。那时,从杨浦的店家到市中心路途较远,好在有了自行车,如同哪吒踩上了风火轮,父亲志得意满,每夜飞速骑车往来。不料某一夜,在提篮桥马路上,不慎将一位70多岁过马路的老太撞倒。那老太是个嫠妇,无依无靠,父亲每日只得在医院陪伴。父亲懊恼不已,赔了全部的积蓄,还背了债。

  父亲那辆“凤凰”车头一回没有给他带来祥瑞。父亲生性倔强,不顾家人劝阻,依然踩着那辆“凤凰”车,一路完成了学业,后来被一家国营机器厂招募,成了一个响当当的机修工。

  那时,年轻人有一辆漂亮的“凤凰”自行车,一如现代青年拥有一辆“宝马”轿车,谈恋爱自然身价看涨,父亲用他那辆“凤凰”自行车,“驮”来了婀娜多姿的母亲,也承载了一家人的艰难岁月。

  我和两个妹妹先后出生于食物荒乏年代。家中五口人,依着父母的工资养家糊口,最让父母吃紧的还是无暇照料我们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父母将最小的妹妹托舅舅家寄养,我裹睡在母亲襁褓之中,母子终日形影不离。母亲是个纺纱工,干活时,只得把我安放在车间一隅,偌大的车间纱机轰鸣,嘈声聒耳,且不说冥顽幼儿浑然不觉,但逢饥荒时期,凭票也难觅肉食,母婴俩好长时间得不到营养,母亲奶水枯竭,吮奶不成,我便常常在简陋的摇篮里啼哭哀嚎,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入耳,竟发炎穿孔。夜半,我和刚出生的大妹,多日啜吮不到母亲的奶水,嗷嗷直叫。父母心急如焚。那晚,眼见儿女声嘶力竭,父亲再也坐不住了,支上他那辆“凤凰”自行车,旋即隐没于漆黑昏暗的寒夜里。

  父亲听人讲,离上海几百里之外的无锡有肉骨头可买。那晚,他咬咬牙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竟从上海出发骑自行车至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无锡,星夜兼程,意欲凌晨前,赶到无锡乡下几处宰猪场寻觅杂屑骨肉,买回家给母亲熬汤催奶。

  是夜,沿途悲鸟号林,子规啼月,父亲冒着刀割似的寒风一意孤行,踩踏于荒漠崎岖的小道,行走在清寂寥默的旷野,蛮牛一般恣意潜行。母亲对我说,翌日傍晚,疲惫不堪的父亲提着一袋猪骨,瘫倒在家门口,脸上竟挂着劫后余生一样的憨笑。整整一年,父亲几乎每月一次,沪、锡两地拼命骑行往来,使全家熬过了一段艰辛的日子。为了家中一对“凤凰”,在父亲看来,那是寻常不过的舐犊之行;对儿女们而言,却是世上至圣至美的慈父大爱。

  我8岁那年,父亲就职于闵行重型机器厂,我们举家随父亲搬迁至市郊闵行。母亲仍在杨浦一家纺织厂工作。年轻夫妇分居两地,彼此都牵肠挂肚,一到周末,我们几个孩子也都盼望见到母亲。每个周末,哪怕刮风下雨,父亲照例会跨上他的“凤凰”车,从西南角的闵行,行程几乎穿越整座城市,到东北角的杨树浦将母亲接回家中。

  那是父亲浪漫的时节,漫漫长路,几个时辰的踏行,连母亲一路都屁股坐得生痛,父亲却激情荡漾,脚下生风。春天,道旁的杨柳摇曳曼舞,田野成片的油菜花簇黄绚烂,父亲沉醉其间,满载着幸福,盛行于快乐,全然远足一般心旷神怡。

  每年放暑假时,我和妹妹都要由居住杨树浦的祖母照料。父亲总是扶我们上“凤凰”自行车,一路风尘仆仆,将两个儿女送达祖母家。赤日伏天,阳光灼人,感觉父亲却气定神闲。我坐在车前档,不时调皮打铃,铃儿悦耳动听,车毂儿沙沙声响,“凤凰”在父亲脚下畅行如歌。

  与其说父亲为持家勤俭节省路费,莫如是父亲痴情于踩踏。多少年来,在父亲的“凤凰”行程里,饱蘸过生活艰辛,浸润过亲情安乐,每一次父亲只要跨上他的“凤凰”车就欣然自足,仿佛那才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二)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惜别了同他风雨兼程多年的“凤凰老坦克”,用他为数不多的积蓄,换了一辆簇新的“凤凰”自行车。那辆13型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当时声誉翘楚,被业界视为车中“王子”。锰钢车架与全链罩乌黑锃亮,克罗米钢丝分外耀眼,拨动双铃,清脆悦耳之声半里地之外可闻。它是父亲的“宠物”,俨然也是我们家的新成员,一家五口人,才20多平方米房间,平常日子,“凤凰”竟要挤占两个人的空间,却安然置于我家逼仄的过道里。

  家住闵行,一号路(如今改称江川路)宽敞挺直,沿路香樟林立,树冠盖天,浓荫遮蔽,大路东面新村密集成片,蔚为壮观,那里是机电城人的家园,这块热土数月打造而就,当年曾饮誉为“大跃进奇观”,引无数中外嘉宾纷至沓来,一睹其彩。

  而让“闵行人”真正引以为豪的“奇观”却另有一功。

  旭日东升之时,上班的人们不约而同,沿路新村口,成排的自行车从村内鱼贯而出,须臾形成一股宏大的车流,向着路西各个工厂进发。遥看似群峦山涧间突兀冒出的涓涓细流,霎那间汇聚成势,形如飞湍瀑流,足有半个时辰,川流不息。其情其景,一如霓裳舞动,无律而起,又如诗章朗耀,无韵而咏。

  当年,闵行是举世闻名的机电城,父亲所在的重型机器厂和毗邻的电机厂、汽轮机厂、锅炉厂工人过万,诗人郭沫若将其赞誉为“四大金刚”,人数逾千的中小型厂家则星罗棋布。每家工厂,自行车几乎人手一辆,工薪族们作它为上下班的必备用具。父亲这辆“凤凰”可谓凤毛麟角,据说全厂只有4辆。每逢下班时,自行车如过江之鲫,蜂拥的车流中,父亲那辆“凤凰”车格外惹人瞩目,父亲骑着它飘忽摇摆,身姿如燕,似滚滚车流中独领风骚的弄潮儿。

  我渐渐长大,父亲开始对我严加管教,平时与我话儿不多,望我时瞠目虎脸,总不如待两个妹妹神色和蔼,好长一段日子,我见父亲则躲,恍若鼠儿遇见猫。失宠于父亲,使我终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那日黄昏,我灵动闪现,面西伫立村口,听惯了父亲下班时那辆“凤凰”车清脆悠扬的铃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待父亲那轻盈身影闪现,便迎上前去,夺过他的“凤凰”座驾,支在自家楼下空地上好一阵殷勤擦拭。父亲初始怔立,恍然笑逐颜开,撸下手上的白手套,顾自欣赏儿子贸然唐突的“表现”。

  替父亲“凤凰”爱车擦拭是我自找的,这招正中父亲“软肋”,未曾想到父子亲情竟由“凤凰”车而呈“化学反应”。父亲很在意我的擦车作业,每逢擦车时,父子俩亲密无间,话茬连连,情状犹如兄弟,羡得两个妹妹颇生醋味。

  擦拭父亲那辆“凤凰”车,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儿时成天观瞻揣摩父亲擦拭爱车,三道工序驾轻就熟。上来一盆清水浇灌,洗尽车子的污垢灰埃,此为车身“沐浴”;中间用维斯纱布浑身上下厮磨细揩,直到每根钢丝纤尘不染,我戏称为“干身”;而后抹油封蜡,擦拭明亮,我语之为车身“梳妆”。说来容易,动辄足费一个时辰。替父亲擦车是我那时最地道的“课余作业”,每个细节都浸淫在我的骨子里。

  打小练就的擦车“童子功”还让我有了用武之地。当兵几年,我担任连队的军械员(文书),全连排以上干部配备的手枪和重型武器悉数由我保管,每个周末,别人上街游玩,我却窝在军械库里闷头擦枪,一支支枪械都得分解擦拭,从早到晚,直至每支枪械擦得油光瓦亮,方觉心满意足。团里每次军械保养检查评比,军械股长都忘不了夸我。擦车的“本事”令我养成循规蹈矩、凡事认真的习惯,职业生涯受益无穷。

  一年四季,父亲踩着由我梳妆打扮的“凤凰”车,徜徉于雨足郊原、万物生辉的春色,钟情于凉风送爽、虫鸣蛙唱的夏夜,流连于长空归雁、花好月圆的深秋,沉浮于西风萧瑟、冷雪冰封的暮冬,“踩”过漫漫岁月,“踏”遍怅怅旅程。父亲已然涅槃于“凤凰”,他这一世有“凤凰”车相伴,全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美满。

  (三)

  退休后的父亲依然沉溺于他的“凤凰”自行车,时常围着“凤凰”车精心擦拭,别人不招呼他,足有半晌可聚精会神地端详他的爱车,仿佛“凤凰”那儿才能唤醒他抚今追昔的思虑情怀,有时竟面对“凤凰”车自言自语,恍若一对父子话语情长。我时常嗔怪父亲,同一辆自行车能有什么话儿可说?父亲拿正眼睨我,说你懂吗,人所喜欢的,是由衷的情结。“凤凰”车那儿有我一世的恩怨,让你老爸时时感怀。人要懂得感恩戴德,这辆“凤凰”车,可陪伴我走了大半生啦,也为我们这个家承载了春夏秋冬。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父亲与“凤凰”车的情缘在某一个傍晚,也让我见到了骇人的一幕。

  那天下午,父亲照例骑上“凤凰”车远足踏行,黄昏时分,才一个如厕的时辰,“凤凰”转眼没了影,车分明被窃贼盗走了。父亲立即报了案。

  回到家中,父亲像丢了魂,只身瘫在沙发上发呆。晚间,唤他吃饭也不吱声。陡然,他掀起颤抖的双手,仰天长啸,郁愤的泪水夺眶而出。显然,“凤凰爱驹”被窃令他怒火中烧。母亲拿眼神示意我们子女,老头子在气头上,莫要招惹他。我不以为然,用怜悯的口吻安慰父亲。不料,父亲竟冲我气急败坏地叫嚷,话语不无讥讽。儿子,我的刑侦大队长哎,你不是成天破人命关天的大案吗?让老子领略一下你的本事,能把这宗偷车的小案子给我破掉,我这辈子就服帖你!

  想来也是,刑侦破案,偏偏注重于大要案,总没把寻常百姓牵肠挂肚的小案子放在心上,而父亲那天的讥讽不啻如雷贯耳,震撼于心。案子虽小,但它牵动着父亲这样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关乎每一个家庭的幸福安宁,从小案子破起,可不才是做警察的真本事么?

  父亲那些日子闷闷不乐,我也替父亲难受。只是戎马倥偬,积案成堆,难把此事挂在心上。我想了一出为父解忧的法子。想从过往破获窃车案中堆放赃车的场所,寻找一辆类似“凤凰”品牌的自行车,琢磨着“张冠李戴”,暂且“糊弄”过父亲。转而想到父亲那顶真倔强的脾性,便打消了荒唐的念头。往事可追,儿时,我捣蛋生事,每每闯下祸后,总变着法儿瞒天过海,父亲一有发觉,便棍棒伺候。父亲最痛恨说谎蒙事,凡事规规矩矩,那个较真劲天公难憾,何况,他对那辆“凤凰”车的锤烙钢印号码烂熟于心,如此而为岂不弄巧成拙?

  苍天悯人,鬼使神差。不久,在一次本地为期一月的反窃车专项破案行动中,父亲那辆被盗的“凤凰”自行车居然也水落石出。也是我时时牵挂着父亲的思虑,刻意查阅了局里即将发还一批被盗自行车的清单,父亲那辆车的钢印号码赫然在册,令我一阵狂喜。

  那天,我亲手将这辆“凤凰”自行车发还父亲手中,老人家露出久违的笑容,像是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父亲的眼神慈祥、柔顺又安稳,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时抚摸着他的“凤凰”车,旁若无人而细声嗫嚅,仿佛两者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前些日子,我回家探望父亲,他嘱咐我一件事,说他年事已高,想去家乡南通老家看看。我说,就坐我的私家车过去。父亲若有所思,神色敦厚,眸子虔诚,喃喃自语,要是父子俩骑凤凰自行车去就“嗲”(上海话即好)啦!

  我深知现如今,交通便捷,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居然骑自行车“驮”父亲还乡愿,岂不娇柔作贱?况且老古话有言,万事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开私家车还乡,还别有一番风情,但想着父亲在风雨飘摇的那些年,为着哺儿育女,斜风细雨而孤影潜行之情景,竟不忍心婉拒父亲“凤凰”之行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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