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在小说《告别圆舞曲》临近结尾时描绘了令人难忘的一幕:经受过政治迫害的雅库布终于获得了移居国外的许可,临行时偶遇年轻美艳的克利玛夫人。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的雅库布不经意间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有些惊恐地意识到,他几乎还从来没有认识过美,他与美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他从来没有为了美而生活过。”而格非在“江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春尽江南》中塑造的绿珠这一女孩,登场时也是先声夺人,“她的脸上,有一种令人伤心的抑郁,也有一种让中年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年华虚度的美”。她与昆德拉笔下的克利玛夫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绿珠,这名与晋代权贵石崇宠爱无比的美女同名的奇女子,长年为抑郁症困扰,而一旦与落拓失意的才子谭端午相遇,彼此惺惺相惜,直觉间指认对方为同类,撞擦出虽不炫目耀眼、却又绵绵不绝的缕缕情丝。绿珠不但相貌出众,而且是一个疯疯巅巅的女人,一个让常人感到惊恐畏惧的女人,她以其乖张出格的言行举止鹤立在小城的芸芸众生之上。这样一个与市井女人划清界限的奇女子,无疑是谭端午理想中的红颜知己。果不其然,随着小说情节的推展,她在后者的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显赫的版图。当谭端午外出寻找远走他乡的妻子时,他便把儿子托付给绿珠照看。当一切尘埃落定,一度江郎才尽的诗人谭端午历尽家事情事沧桑,并在研读完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后,着手创作小说,绿珠则厌倦了四处漂泊寄居的生活,决意在小城鹤浦定居下来,做一名幼儿园教师。她向往“过一种踏实而朴素的生活”,昔日的岁月让她感到羞愧而疲惫,她觉得“只有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符合道德的。”人们无法从作者的叙述中窥见绿珠心灵演变的详尽轨迹,它可视为对其改邪归正的伦理背书,一个不无妖媚色彩的女子顿时间变得慈眉善目起来。而她与谭端午有极大的可能缔结秦晋之好,使郎才女貌的理想得以落实兑现,一个未来的贤妻良母也箭在弦上,呼之欲出。
相形之下,谭端午与妻子庞家玉(初名李秀蓉)间的情事则乏善可陈,不无狗血的老套。出于肉体的欲念,他引诱了秀蓉,始乱之终弃之,后来只是因为从上海灰溜溜地回到鹤浦,与她不期重逢,出于无奈与之成婚。李秀蓉对剧变时代的适应能力非谭端午所能企及,她不久便成了收入丰厚的律师,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从李秀蓉到庞家玉,不仅仅是姓名的变换,也是她整个人的换胎换骨。他们间没有了热烈真挚的情感,只是凭借惯性维系着家庭。由于性情和价值观的歧异,两人不时发生冲突。直到庞家玉患了不治之症,她不想连累家人,远走高飞,才唤起了谭端午心中残剩的温情,但却为时已晚,留下的只是无尽的遗憾。
从某种意义上说,谭端午身上折射出他父亲谭功达不无哀婉的情爱史。在三部曲的第二部《山河入梦》里,身为一县之长的谭功达沉溺于构筑“桃花源”的乌托邦幻想中,在官场上屡屡应对失措,最后丢了乌纱帽。在情场上他也同样不得志,对从上海流落到梅城的少女姚佩佩他虽心向往之,却又无勇气表白,阴差阳错之间,竟被进城上访的寡妇张金芳设计套住,被迫成婚。婚姻成了囚禁谭家父子的牢笼,而对谭功达一往情深的姚佩佩则被涂抹上了一层传奇色彩。省委金秘书长觊觎她多时,设计奸污了她,她奋起自卫,砸死了对方,从此踏上了流落四方的不归路。最后她被处以极刑,而谭功达也因收到她书信隐瞒不报而入狱,长年羁押,病死在囚室中。虽然具体经历遭际不一,姚佩佩与绿珠在精神气质上颇有一脉相承之处。
追根溯源,谭家父子的命运与老祖宗秀米(谭功达之母)有着斩不断的联系。尽管玉秀本人并没有亲身体味过自由恋爱的滋味,但早年出入她家门的革命者张季元在她心灵上烙上了无法磨去的烙印。他惨死后遗留下的日记让她动容,除了其间表露的对她的情感外,他致力于创立大同世界的梦想也深深地感染了她。她的后半生不自觉地遁着张季元的轨迹前行。在格非的笔下,乌托邦的梦想与男女情爱紧紧勾连,这在谭家父子的命运里发出了清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