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木瓜》是大家都熟悉的一首诗:“投我以木瓜/木桃/木李,报之以琼琚/琼瑶/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送我一个木瓜(或木桃、木李),我回你一块琼琚(或琼瑶、琼玖);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希望永远友好。——所谓“礼尚往来”是也。
诗的内容很简单,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可每次读它,心里总有个疑问:送就送了,为什么要“投”呢?
翻翻《诗经》的注释,从汉代的毛传郑笺,到清儒对传笺的疏释,也真是奇怪,学者们把“木瓜”、“木桃”、“木李”都考了个遍,可就是没人考一考“投”。《诗经·大雅·抑》有一句类似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郑笺道“投犹掷也”,之后便也没了下文。看来“投”是公认不需要解释的字。大概孔夫子说过,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所以大家都努力去研究桃李瓜果了。可“投我以木瓜”的字面意思明明是向我投掷了一个木瓜,怎么就变成赠送了呢?“赠”、“贻”难道不是更常用的字吗?比如“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郑风·女曰鸡鸣》),“静女其娈,贻我彤管”(《邶风·静女》)。
看来,从《诗经》本身是找不到答案了,只得暂时放下疑问,继续读书。
时光悠悠,转眼到了南朝,久而无闻的“投果”忽然又露面了,还是在一则颇为有趣的故事中。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容止篇》记录了一则有关潘岳的轶事: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潘岳字安仁,就是后来俗称的“潘安”。潘帅哥每次坐车出门,总被一群女粉丝围个水泄不通。这还没完,给《世说新语》做注的刘孝标又补充了这样一条信息:“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老年女粉丝还争相往他的车里投掷水果以示爱慕!果然颜值高不分老少都会喜欢。
因为有了帅哥的参与,“投果”或“掷果”成了文学中的美丽典故。“掷果潘郎”、“掷果盈车”,说的都是女子对心上人的爱慕。爱他,那就把礼物扔给他。这爱慕是那么炽烈和奔放,丝毫没有淑女应有的娇羞和扭捏。“投果”从此代表了与严肃庄重、符合道德标准的“结两姓之好”所完全不同的爱情。
潘安的粉丝喜欢他,还只是往车里扔水果。等到了唐代,水果就直奔心上人的身体而去了。唐传奇《游仙窟》中,作者张鷟极尽铺陈,描绘出一夜华丽的艳遇。作品使用第一人称手法,男主人公自称“下官”,与热情奔放的妙龄女子十娘、五嫂在果园中游玩:
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问李树:如何意不同,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五嫂即报诗曰:“李树子,元来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李子落入男主人公怀中,本属偶然,五嫂却巧用此果撮合二人,说十娘内心很希望向他身上投李子以示好感,李子了解十娘的心理,于是主动落在了男主怀中。自己不能触摸心上人,便希望果子能代替,大有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的意味。
可一旦有了明显的身体接触的欲望,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那么正经了。《红楼梦》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放着一颗“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私情在后世小说中就像今天的八卦般沸沸扬扬,收藏着这颗木瓜的秦可卿也死得十分暧昧。
其实不用等到《红楼梦》,在明代的小说中,“投果”已经有了更清楚的含义,那就是男女互相示好,想进一步接触的意思,而且一般都是直奔艳情而去的。
明代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的《伴花楼一时痴笑耍》中,白小姐的侍女花仙冒充小姐,假意挑逗隔壁的柏青,“袖中带得黄柑一枚,掷到柏青身边”。柏青果然上钩,“将几个青果,包做一包,丢入楼窗”。水果一来一去,暗号就对上了。于是柏青多次半夜从梯子爬到白小姐家楼上窗户边,想与小姐偷情。只是花仙并非真心约会柏青,这个“笑耍”耍得有点过头,柏青为此丢了性命,花仙也进了监狱。
仍旧是明代,在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的《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中,吴宣教与“赵县君”靠着几个永嘉黄柑眉来眼去上了。不过这个吴宣教同样倒霉,好不容易进了“赵县君”的卧室,以为得手,却被正好回家的“赵大夫”抓了个现行,为求脱身只得赔光家当——原来二人是专靠美人计敲诈风流子弟的骗子。
不仅中国人,连身处东亚汉文学圈的外国人也深知“投果”的意义。17世纪末的朝鲜汉文小说《九云梦》中,《咏花鞋透露怀春心 幻仙庄成就小星缘》回里,就有“郎君偶见小妾,掷仙果而戏之”之语。说这话的女子叫贾春云,她当时正假扮仙女挑逗男主人公杨少游,骗他说两人前世都是天上神仙,因为对方曾“掷仙果”调戏自己,致使同被贬入凡间,现在理应重续前缘。
《九云梦》的作者金万重将凡间男女互相“投果”的典故贴切地运用到了仙人身上,亦可谓别出心裁。可惜某英译者就没那么了解中国文学中悠久的“投果”传统,把“仙果”译成了桃子,还加了条注释说,“掷仙桃”是受《西游记》的影响——《西游记》里王母娘娘正开蟠桃会,所以神仙们要丢也只能丢桃子。可翻遍《西游记》,猪八戒从来就没向嫦娥投过蟠桃——不过说不定当时投一个,也就能赢得美人心了?
其实随着时代的推移,“投果”的意思已经日趋明显。还是朱熹通脱,在《诗集传》中将许多诗还原,怀疑《木瓜》就是“男女相赠答之词”。虽然朱夫子动辄“淫奔”、“淫诗”,可若把“淫奔”理解成今天的自由恋爱,“淫诗”也无非就是“爱情诗”而已。相信古人不是不懂儿女情长。既然朱熹都已把“投果”还原为男女赠答的方式,那我们索性还原得再彻底些:赠答的方式就是往对方身上投水果玩,盖戏嬉、调情是也。
这点小把戏,不仅东洋人,西洋人也会。卢梭《忏悔录》上卷第四章就自述,少年时曾上树为女孩采樱桃,正好把一束樱桃掷到了女孩身上。现在欧洲国家常有投桔子、投西红柿等的大赛,初衷不外乎卢梭的那点小心思罢了。前些日子国内某大学也举办了投西瓜瓤比赛,据说参赛者最爱往心仪者身上狂扔瓜瓤。主事者大概还以为自己是在“学洋腔”,殊不料这正是《木瓜》诗的转世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