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炉前工
其时开始了与故事员毛时安的交往。他当年也是很工人的,家住工人新村,鞍山。好像是军工路上上海电磁线一厂的工人。记得那年的大年初二,赶去东宫听他激情澎湃地演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故事。他真乃好学之人,隔三差五便来我家里借书,并把精彩章节摘录在一本本硬面抄的簿子上。
有一回,我去到他的蜗居。他那时颇为欣赏拉法埃洛·乔万尼奥里所著的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斯》,不仅将结尾处斯巴达克斯给妻子范莱丽娅的信摘抄于簿,而且感情充沛地朗读给我听。多少年已成过去,依然忘不了,那是在鞍山新村他的家里,当时和我一同聆听的,还有他那慈祥的母亲。
我曾经无数回自诩为“踏烟蹈火十三载”的炉前工,其实并不完全如此。刚进厂时,是分配在二车间作压延工的——就是在冷轧机前操作铝箔压延。半年后,正值战高温季节,我们这些新工人临时性抽调到了炉子间三个月。一打开炉门,烈焰奔腾三千丈,绝对壮烈,真是个淬火炼人的好场所。不料三个月的亲密接触,竟让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炉子间的怀抱,一干便是十三年。
为什么要做炉前工?那时,后道工序车间在高温季节是恒温42℃,两台轧机三个人大轮班轮流转,平均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休息,什么额外待遇也没有。虽然相同时间段的炉子间恒温高达72℃,但可以二十分钟对换班休息,每天优待你两大瓶防暑降温的盐汽水、厂部食堂一客最高价位的免费高温餐,一年还能发放一双牛皮工作皮鞋——那年头,这是一双可以出客的时髦货,丝毫不让崭新的工作衣,能够让男小囡光光鲜鲜穿到丈母娘面前去,那是一种时代的荣耀,一种工人阶级的骄傲。更让人仰慕的是,一般干部定粮每月28斤,车间工人30——32斤,而炉子间头上出角,定粮每月高达42至45斤。因为它是高强度劳力。
除了这些物质方面的巨大诱惑力之外,加上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认为火热的炉子间是最能锻炼革命青年的地方,人人都有轰轰烈烈的英雄梦,谁都期盼着能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干出一番绝不平凡的业迹。铝材厂的熔铸车间具备了英雄元素:奔腾的炉火、狂吼的鼓风机、发辣的空气、闪烁的大汗珠子……
当时,报名的人很多,但只留下三个人——三班倒的甲班乙班丙班各自进口了一个。我很荣幸地跻身于那三分之一。
记忆深处总有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而且是在夜半时分。几十年过去,再也无处寻觅。而今回忆,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犹自记得,一走出家门,便见到在屋山头路灯昏黄的映衬下,雪花漫天飞舞,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我踏着厚厚的一地大雪去上夜班,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殷,不同之处在于脚下老是咯吱咯吱作响。平时步行到厂里40到45分钟,这天起码多用去十来分钟。从新村走出去到延吉路穿过杨家浜沿双阳路走到长阳路拐进第四制药厂旁边的小弄堂捂着口鼻顶着刺鼻气味经过上海第七橡胶厂门口踏上龙口路渭南路右手转弯到河间路260号,这就到了厂门口。
这是厂子里“三班倒”的第一个夜班,炉子间里万籁俱寂。但我知道,只要开炉的钟声一响,立马硝烟滚滚,炉火升腾,人人都像上足了发条似地开始了在炉前“抓革命,促生产”。
有几个镜头几个人物今生今世难以忘怀。一上班,有一位副班长每天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他那铝质的金属香烟盒——当时我们经常从外单位运送到炉子间回炉熔化的铝材中捡拾那些报废的香烟盒剃须刀盒等等废物利用——慢悠悠地放进去五根香烟,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数着:一、二、三、四、五,这是今朝夜里厢的定量……
别笑,真的别笑。千万不要以为这是黑色幽默,更不要以为他是在控制定量想戒烟,当时香烟的凭票供应逼迫他不得不如此这般而已。香烟凭票不但分大户小户,而且分牡丹前门飞马光荣劳动三六九等。副班长家里人口不到位,只能很可怜地享受小户的待遇。再厉害的烟鬼,也得因此而被套上紧箍咒,不服贴也得自愿屈从。
总是到了下班时分,他才如释重负地点燃最后一支烟,美滋滋地抽了起来,一定还会来上一句:还好,总算屏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