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回中,贾府的远亲金荣,在贾氏家塾里发生了纠纷,回家生闲气。他的姑妈嫁给了贾璜,人称“璜大奶奶”,听说了此事,认为金荣在学堂受到了霸凌,怒从心头起,气势汹汹地要上宁国府评理。
小小学堂的一场吵闹,形式却十分复杂。金荣的确是受了委屈,但也是他挑起的乱子,先发起言语霸凌。贾蓉的小舅子秦钟,和绰号叫“香怜”的同学互有好感,那天两人趁塾师早退,便溜出来聊天。羞怯的秦钟刚问了一句:“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好事者金荣便跳出来,污言秽语,一口咬定两人鬼鬼祟祟,关系不正当。
和贾蓉交好的贾蔷,想为秦钟出头,但他和薛蟠关系不错,而金荣是薛蟠的相知,他不想为了小事伤和气,便调唆宝玉的心腹小厮茗烟,说金荣欺负了秦钟,还干连到宝玉。茗烟以恶制恶,回击金荣,大喝一声:“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于是,两人互相叱骂,大打出手。
在“顽童闹学”一节中,秦钟、香怜无疑是受害者,茗烟则是保护者。金荣是霸凌者,他的朋友是协助者,扔砚台想打茗烟,结果砸坏了贾兰桌上的水壶。这一事件恰如芬兰学者Salmivalli等人建立的霸凌参与者的角色模型,他们将霸凌者和受害者之外的人,分为四类:协助者、附和者、保护者和局外人。
机灵刁滑的贾蔷,既是秦钟的保护者,也是局外人。茗烟介入后,他便装模作样地请假离开,全身而退。贾宝玉的侄子贾兰,是典型的局外人,即便被打坏水壶,他也说:“不与咱们相干”,坚决置之事外。站在桌上拍手笑、喝声叫打的,则是附和者,他们没有主动参与霸凌,但是他们的嬉笑呐喊,无疑是在给霸凌一方助威。
闹到最后,还是李贵等大仆人出面,终止了闹剧。茗烟却不肯善罢甘休,他骂金荣,又讽刺金荣的姑妈璜大奶奶,说她只会殷勤地讨好凤姐,“跪着借当头”——即借了东西,又去典当。据邓云乡《红楼识小录》称,当时穷人家一时急需钱用,无值钱之物可以典当,只能去借,又怕直接借钱碰钉子、没面子,便去借东西,然后送当铺,待有钱了,再赎出来归还。
像璜大奶奶这样的豪门穷亲戚,还想着摆主子的款儿,自欺欺人,以为借当头就可以保持体面,殊不知连茗烟这样的小厮,对她的底细都一清二楚。茗烟还公然宣称:“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对此,脂批称:“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其实,璜大奶奶这般处境的主子阶层,中外文学作品里有不少。比如《飘》中的斯莱特里一家,本是贫穷的白人庄园主,没有黑奴,棉花欠收,家里一大群孩子常年饥肠辘辘,只得问有钱的邻居讨些棉花籽种,或是一块培根充饥。那些富家豪奴瞧不起他们。
更有一些豪奴,不仅不把主人的穷亲眷放在眼里,连身为贵族的亲戚都敢欺凌。唐朝时,杨贵妃兄妹五家,元宵节出门夜游,与广平公主争路。杨家的奴仆,竟挥鞭将公主打下马,还鞭打前来救护的驸马。康熙年间,康亲王府包衣张凤阳,“交结戚里言路,专擅六部权势”,康亲王的岳父得罪了张凤阳,他竟然带人去拆毁这位老泰山的府邸。
小豪奴茗烟平时“无故就要欺压人”,自认为替主行道,压制金荣。而金荣发起霸凌的原因,似乎也不仅是出于恶趣味。近年来,社会网络理论大热,美国社会学家Faris等人分析了青少年在社会网络中的地位,和其霸凌行为的关系,发现一些人际关系不错的青少年竟认为,通过攻击他人,可以帮助提高自己在学校的地位,也许金荣也有这种动机?
金荣霸凌同学,臊了一鼻子灰。秦钟虽然报了仇,让金荣给自己磕头赔礼,心中却依然闷闷不乐。在《红楼梦》中,坚强承受,摆脱霸凌的例子也有,比如怡红院的丫鬟小红,她本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却常年受到其他丫鬟的欺压和排挤。俏丽灵巧的她,屈居粗使丫鬟,难得为宝玉倒了次茶,还被啐脸辱骂。小红有野心,受挫后一度出现忧郁的症状。但后来她走出阴影,做事依然认真负责,说话简明得体,一次出色地替当家人凤姐办了差,一跃成为凤姐的得力丫鬟,打开了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