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是不说话的。
小小一只竹篮子摆在西饼店门口。真是简陋到连个摊头也算不上。但等卖花老太香烟抽好、功架摆好,把湿漉漉的蓝绒布那么一翻,一排象牙色的花苞露出头来,就似一串尖尖鸟喙,不用说话,就把夏天的到来宣布了。
南京西路上,时髦的上班族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人手一杯咖啡或者一部手机,目不斜视,皮鞋底击地砖,嗒嗒嗒嗒。全部是高频匀速步伐。白兰花照旧是不说话的。但那香气却勾人脚似的。上班族的脚步被勾得慢下来了、停下来了。然后人们弯下腰来,从手机屏幕上分出眼神来看这脚边的摊位,一个个开口替花说话,像招呼旧相识:“是白兰花呀。”
这么一来,白领们的手就伸向摊位,把这一只只象牙白的鸟喙揣在怀里带走了。于是接下去,这些鸟喙就像长了羽毛似的,会停栖在写字楼的大厅里、会出现在午休后等候复工的电梯里、会躺在面目相似的格子间里。西装革履的男人们眉头一紧,只觉鼻下生风,却不是寻常闻到的丽人香水味。等他们发觉时,才晓得是有这花的到场。新上海人问老上海人,洋人问华人,这是什么呀?四季恒温的办公室里,上班族们互相夹杂着英语解释说“这是白兰花开了,这是夏天到了。”
所以,白兰花是不说话的,也是不用说话的。像名角亮相。这亮相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也像旧时少女的低鬟一笑,只管保持静默。这静默里含着笃定的主张和态度,自有旁人按耐不住,会替她说出心事。
也有附近的住户,循例来买花。有上了年纪的妇人,高温天依旧鬓角不乱,衬衫钮扣扣紧到第一粒。她们顺势把花挂在这第一粒钮扣上,似纪念从前的风纪扣。也有时髦的女郎,偏偏做了复古的旗袍穿出来,那白兰花,恰好就能别在衣襟的一字扣上,这样的搭配,就有了与时尚逆行的别致。也有母女俩一起来买花,做母亲的,细细叮嘱女儿夜里临睡前,用湿纸巾包好花瓣,以延长花期,莫使染上锈色。那做女儿的,也就珍爱异常地,抚着胸前的小花瓣凝视。
这是瞬息万变的都市生活里的,一息尚存的传统。带有昔年江浙一带的风俗旧痕,有心人若能考据一番,便能上溯出城市文化的源头 整条商业街上,熙熙攘攘,店家们时兴时衰,招牌霓虹,频繁易主,街区面目,苟日又新。连行人的服饰,也早更换几轮风尚。这一切潮起云涌,更衬托着这卖白兰花的摊头,是不换不移的存在。每年夏天,总是这么一位老太太,带着一把小竹篮,总是随花期如约而至。似有抱柱之信。
科技没有改变花朵的样式,互联网也没有改变它的颜色。这花成了善变的街上,唯一不变的见证。像朱雀桥边野草花,像白发渔樵江渚上。在惯看秋月春风之余,老太太总兀自深吸一口烟,然后撩起蓝色的绒布,用这自然物种,提醒久居城市之人,在营营役役之际,勿忘季节又一轮更迭。而白兰花静静躺在一片香气里,它们嘴角尖尖,却是不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