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纸质书,还是电子书,只要你今年还准备入手两三本音乐书籍,那么7月份出版的《音乐学与音乐表演——保罗·亨利·朗文集》(以下简称“朗文集”)绝对是应当首先考虑的一本。坦白说,对我而言,这真是一本自己急切想读,但又有点怕去读的作品。想读,是因为朗教授的魅力无法抵挡,其煌煌巨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以下简称“西方”)已经成为一种艺术现象,在中译世界更是罕有作品能够相比。而怕读朗文集,是因为可想而知,那是一本真正能够塑造人观念的书,正如“西方”一样。
说到朗其人,我们首先想到的必定是“西方”。几年前,查尔斯·罗森的《古典风格》中译本面世,引起不小的轰动。当时人们广泛引用傅聪的评价,他将罗森称为“音乐界的钱锺书”。沿着这样的思路,我好奇我们能否将朗教授称为音乐界的王国维?朗文集延续着“西方”所揭示的思想系统,还将其拓展到音乐史之外:大量涉及演奏风格问题(“音乐表演”),也包含了对于某些热点的关注,譬如那部影响广阔的电影《莫扎特传》。当我们认为,巨匠写影评,一定别有看点的时候,却发现他完全是结合现实的音乐历史来谈。而当我们怀疑,这样写是否“考据癖”过重时,又会发现文章是引人入胜的。
将朗教授比作音乐界的王国维,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大家姑妄看之。不能不说,从表面上看,恐怕没有比“西方”一书与《人间词话》相差更大的艺术史著作了。前者篇幅浩大,对于每一个时代的音乐创作、音乐生活,不仅分为多个角度来观察,还能综合观察那个时代的文学、绘画、思想、社会形态等不同方面,再与音乐风格相印证,由此显明不同时代“音乐”与“西方文明”的关系。所以说,朗教授所建立的是一种思想体系,也可说是一种研究艺术史的理想——如此磅礴的基础,如此高度的综合。或许直到如今,对很多名声卓著的学者来说,也只能是一个梦想。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基本是由一系列的“点评”构成,将言简意骇,进而微言大义的倾向推至极限。
之所以将这两个人并提,是由于他们在两个最关键,也最基础的方面表现了高度的一致。首先是他们的文字很容易接受。《人间词话》不难读,爱诗词之人也往往爱读,仅是一位入门者读,和叶嘉莹读,所读到的内涵、深度不同而已。但总之是不难读的,因作者的目的在于提点读者,而非将他们拒于诗词艺术的大门之外。同样,看到“西方”的标题,看到“音乐学与音乐表演”,你可能怀疑这些书太深,太学术化,不适合自己。可事实上,作为美国音乐学奠基人之一的朗教授(原籍匈牙利),恰恰是特别注重“音乐学”同“普通读者”之间的联系。他明确指出,如果“音乐学”拒绝普通读者,情况将很不妙。因为这会使学术完全封闭在象牙塔中,进而某些专业人士也无法读懂,最终就成为只有作者本人才理解的东西。这样的学术无人继承,必然湮没。
另一关键性的相似,就是那种提纲挈领,点出关键的天才。《人间词话》中的点评看似随性而发,吉光片羽,其实正如俞平伯所言,“此中所蓄……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朗教授写“西方”一书,固然是洋洋洒洒百万言,可无论就古典、浪漫主义之“时代”,还是巴赫、莫扎特之“个人”来说,凭借寥寥数语,点明主旨,指出精要的功力,同王国维相提并论,恐怕是毫不为过的。以至于相关的章节,无论多少次读,都感觉心旷神怡,从不厌倦。
当然,《人间词话》点到即止,“西方”则将纷繁的头绪展开,引申其意,最终成就巍然巨构。这是东西方观念的不同。过去读“西方”一书,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进入20世纪之后的部分过于简略(因为成书于40年代)。如今,这样的遗憾终于在朗文集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补足。书中“20世纪文明中的西方音乐”一章,虽未能同“西方”合成完璧,却不失为其中思想的延续。而“古乐新思”一章,又是作者多年后重新执笔,写莫扎特、贝多芬、瓦格纳等人。同“西方”中的内容互相参照,会很有意思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朗教授花了极大的篇幅分析当代盛行的“本真演奏”。他很深地探讨了这种风格的不同层面,指出本真演奏者所标榜的“正本清源”其实包含了很多问题,未必真有历史性的忠实。这样的文章太宝贵了,因为目前,某种过分排斥现代风格的观点已经盛行,无论在职业音乐家,还是乐迷当中都是如此。总之,朗文集的出版是一件让人庆幸的事,书的翻译与审校也能让人读得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