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初历史上,汉文帝窦皇后一家的经历绝对是个传奇。且不说窦皇后饱受命运的播弄,却阴差阳错地做成了皇后,只说窦皇后的弟弟窦广国,四五岁时成了被拐卖儿童,且连续被转卖了十几家,基本上过的是奴隶生活。后来辗转来到长安,听说新皇后姓窦氏,老家在观津,正巧这两点他还记得,便上书要求认阿姐。《史记·外戚世家》记姐弟重逢事极为生动。因为姐弟俩自幼失散,如今相貌已依稀难辨,故汉文帝反复询问窦广国,以免有人冒名顶替(此类事历史上极多,故不得不防也)。窦广国以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最终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赢得了汉文帝与窦皇后的信任:
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复问他何以为验?对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
对《史记》中的这个细节,林琴南竭力称道,并发挥想象,以小说家(或翻译家)的手笔,生动描摹其情状道:
呜呼!史公之写物情,挚矣!今试瞑目思窦姬在行时,迨将入代(胡言按:应是入宫,入代尚在其后),而稚弟恋姊如母,依依旅灯明灭之中,囚首丧面。窦姬知此行定无可相见之期,计一身与稚弟相聚一晷刻间,即当尽一晷刻手足之谊,不能不向从者丐沐而请食。下一“丐”字、“请”字,可见杂沓之中,车马已驾,纷纷且行,窦广国身随其姊在行中,直一赘旒,不丐且不得沐,不请且不得食。沐已饭已,匆匆登车,亦不计弟之何属。此在情事中特一毫末耳,而施之文中,觉窦皇后之深情,窦广国身世之落漠,寥寥数语,而惨状悲怀,已尽呈纸上。(《春觉斋论文·述旨三》)
林琴南非常重视细节在文章中的作用,也因此而能发人之所未发,看到那些历来被忽视的细节,对《史记》文章的价值作出新的判断。尤其是他对欧阳修《泷冈阡表》、归有光《项脊轩记》的评价:“琐琐屑屑,均家常之语,乃至百读不厌,斯亦奇矣!”(同上)更是承袭他对《史记》的上述看法而来,成为表扬二文的最著名评价之一(不过,林琴南的立论与评价虽极有见地,其前提却是出于对王充《论衡》的误读,他把《论衡·自纪篇》的“调辞以务似者失情”,读成了“调辞以务似者生情”,把王充本来对于模拟的批评之意,读成了“且‘似’字亦非貌似之谓,直当时曲有此情事,登之文字之中而肖耳”(同上)。这实在是一种“郢书燕说”,却“歪打正着”,成为其肯定三家之文的依据,也是一件饶有意思的事情)。
不过,他评价“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一语,仅从“风趣”着眼,却似乎又得之浅:
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求风趣者,能从此处着眼,方得真相。(《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风趣》)
“风趣”则果然风趣矣,但若仔细品味这句粗看起来像是闲笔的话,是足可以品出《史记》所特有的看透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的苍凉的。一个“助”字,是何等的神来之笔呵,又岂止是一个“风趣”所能了得!
后来能得此类表现之神髓的,大概还得数《儒林外史》。如第四回,写范进中了举,范老太太欢喜得痰迷心窍,一命归天。范家操办丧事,众人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只有丈人胡老爹多余,“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乱窜”虽然“吃相难看”,但好歹也算是在“助悲”,是做给新科举人女婿看的,也是给母以子贵的范老太太的面子。
又如第十五回,写自称活了三百多岁的“活神仙”洪憨仙“忽然又死起来”,其家人操办丧事,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却也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材,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洪憨仙左右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所以一旦“死起来”,做女婿的也是可以“无事”,而不必“助悲”的。
古人行文,常讲究“春秋笔法”。但“助悲”也好,“乱窜”也好,“无事”也好,既可以说与“春秋笔法”精神相通,又岂止是“春秋笔法”所能涵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