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长江东下,现代化的钢筋水泥电缆铁路高速公路白茫茫地席卷两岸,田野成了碎片、荒地。许多地圈而不建,村庄死了,成为废墟。高速公路比传统的水路更快,货运大量转移到岸上,百舸争流的局面难得一见了,大江空下来,一叶扁舟,乃是汽油驱动的快艇。有时候站在江边,看一人垂钓,半天不见他动一下竿子,真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但愿意上钩者一个也没有。岸上的城市大同小异,景观千篇一律,无非商业中心,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没有古树的新公园以及抄袭自北美或新加坡的荒凉小区(房子都卖出去了,也涨价了,但还是荒凉,没有邻居、没有杂货铺、没有茶馆、没有庙会、没有集市、没有人气)。大街太宽了,走慢了你过不去。车流臭气滚滚,夏天热气蒸人,风也不来,广告压着人,逼着人,救护车叫得心烦,逛街很难受,买了东西赶紧逃。一路上的经验是,越是洋派新潮的地方越不好玩,除非你的旅行只为购物。这样旅行很划不来,外国名牌已经无孔不入,每个大城市都不能幸免,坐着高铁、飞机从这一家Louis Vuitton专卖店到另一家Louis Vuitton专卖店去刷卡?
倒是那些巨额投资看不上,没赶上现代化大浪的小地方,虽然也被焦虑自卑的劣质工程搞得支离破碎,但旮旮角角还幸存着旧时代的残渣余孽。我下了渡轮,沿着新修的江堤走。就像过了国境线似的,绕过那些霸天占地的大楼,阴影后面,藏着一群还来不及拆掉的旧房子,这是老县城。房子高高矮矮,补丁般的参差不齐,就像某位三流画家的小品。但是如果让莫兰迪来写生的话,那种老旧的砖色、木色、水泥色、煤烟留下的痕迹……一定会变成杰作。槐树是一百年前张家的老太爷种的。抬眼看见那老树上还安着一团鸟巢,已经空了。老人说,以前他们只要坐下来,乌鸦就跟着落下来。街口卖卤味包子的小店已经开了三十年了,家家都吃过。唐家二楼总是在早晨才摆上窗台的白牡丹已经养了五十年,如果朵朵都计数的话,已经开过数百了,还要开下去。这一切也是儿童们的天然学校,世界丰富多彩,有捷径、小巷,也有大街、宽路,不是只有一条笔直的线。少年每天在街上走去上学,可以因时制宜。正在门口洗萝卜菜根准备做泡菜的朱家婶婶说,过来,给你块米花糖。这就是爱啊。正在门口抽烟喝茶的周家叔叔说,走路要看着路,莫东张西望,就不会崴了脚啦。少年就学会了,就长大了。大槐树底下坐着些落叶般的老太婆、老爷子,都闭着眼睛,盲人更是得意洋洋地闭着眼睛,就像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尔赫斯。他们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守着什么?那口井呐!传宗接代,小时候是玩伴,青年时代是情敌,中年时期是竞争对手,老了,大家都是故乡养老院的成员。在新潮区域满大街以普通话为荣,有时候还要讲点加沙英语。旧县这边却守着家乡口音,少小离家的游子回来,一听见,眼泪就滚下来啦,一辈子的得意失意马上塌方,恨不得立刻回到泥土,将此生再来一次。他可不会再背井离乡啦,不因天灾人祸,战争革命,自己就跑掉呀,真是傻瓜。故乡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人可以得享天年的地方。故乡守着世界人生的根本道理、普遍经验,等着浪子回头,少小离家老大回。故乡是时间创造的诗。有些诗是在路上偶遇,有些诗必须落叶归根才能明白。
这种地方肯定是要拆掉的。以前这附近还有亭台楼阁、悬着古代文人题写的匾,大诗人苏东坡来过。还有祠堂,供着先人牌位。寺庙,供着土地神、火神、玉皇大帝。都拆掉了。还有池塘,填了。剩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形单影只,过一天算一天吧。
街边晾着几片垫单,粉红的一片,灰白的一片,在下午的阳光里等着干掉,很美。几个闲人坐在街边上一边摩挲茶杯盖,一边考虑着是打红桃还是方块。旁边坐着一位有着蒙娜丽莎那种微笑的妇人,手枕在膝上。街名也很好,叫做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