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就和朋友们聊起了美国大学附近的书店。杨扬问我还记不记得2006年春天我去哈佛时,他带我去的那家书店。
那是以收藏和出售作家珍稀版本及签名本的弓箭街12号的跛鸭子书店。书店设在一间宽敞的地下室,在柔和如同白昼的自然灯光中,一个个子与瘦高的杨扬同高,但头顶却已开始闪烁出某种光芒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店堂里门可罗雀,他对我们的到来惊喜不已,当我告诉他只是随便看看时,他也依然保持可掬的笑容。杨扬小声告诉我,听人讲,这家伙是哈佛的文学博士候选人,因长时间无法弄出博士论文而沦落为一名卖书郎。这让我不禁心生同情,当即冲动地决定,如果有合适的书,我就买一本。
我从一排书中看到我的家庭写作教师博尔赫斯先生的一本送给友人的签名的小说集的时候,我的手像得了美尼尔斯综合征一样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知道,我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激动的心情,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拿书的手,然后偷偷转回头看了一下杨扬,还好,他正在另一侧入迷地寻找他所喜欢的书籍,倒是那个店员正站在不远处向我淡淡地微笑。我指着手里的那本书,他似乎早已在等着我的呼唤,我的一声“你好”还未落地,他就宛若电影里吊了钢丝的轻功高手一样轻盈地冲了过来,可他一张口,我就明白了他如此激动的原因。
这本书要一万美元。
在他报出一万美元的价钱后,我也在瞬间从对偶像的迷恋中清醒了过来。我冷静地告诉他,这本书的价钱太贵了。作为一个来自上海的教授兼作家,为了买这本书,我可能得拼死拼活干上个一年半载才行。我原以为他会露出不屑的微笑,谁知他竟然对我产生了同情的理解,在耸了耸肩后,坦率地对我说,他也买不起这本小书。
不知道是因为顾客太少、太寂寞,还是他以为碰到了知音,他忽然也兴奋起来,带我走到书店的另一侧,然后,他站在凳子上,从靠墙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相框让我欣赏。我这才发现,里面原来是博尔赫斯的一张大幅的黑白照片,在照片下面的空白处,有着我刚才那本小说集的扉页看到的熟悉的签名和1967的字样。
天哪,我立即明白过来,这一定是博尔赫斯1967年来哈佛大学诺顿讲座谈文论艺时所摄的。正当我手拿这个相框欣喜若狂时,秃头博士又让我看书架下的一个相框,我低头一看,这个相框更大,但里面却是一张博尔赫斯站着的漫画像,极其传神,而且,同样有博尔赫斯的签名。我立即掏出相机,问他是不是可以和这张漫画一起拍张照片,他点头说可以,并且,热情地为蹲下来的我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感动之余,我又让杨扬给我们两人照了张合影。
可就在我准备写这篇文章之前,正像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常发生的故事那样,我的电脑突然中了毒,我存在里面的这张照片就像梦境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茫茫的赛博空间之中。相信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远在波士顿的那个秃头中年男,杨扬,还有博尔赫斯的在天之灵能证明,我们曾有过如此奇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