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法原谅母亲

　　当晚，甄碧琴代表校革会宣布，对钟雨清实行隔离审查。

　　在此之前，钟雨清接听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楚妮打来的。楚妮告诉哥哥一个好消息：妈妈解放了！妈妈来信说，单位已宣布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说她马上要来七星河看望他们兄妹。

　　钟雨清并不感到高兴，相反，母亲要来看他们，让他觉得心里负担很重。一提起母亲，钟雨清脑子里就会浮起“污点”这两个字。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件事。

　　事情是同班同学高仰山告诉他的。钟雨清跟高仰山关系很好。那些年，钟雨清当班长，高仰山是团支书；高仰山理科第一，钟雨清文科第一；整个班级，也在他俩带领下成为全校的模范班。可“文革”一爆发，他俩就分了手：钟雨清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始终游离在运动之外；而工人家庭出身的高仰山则参加了红卫兵，一直处在革命的亢奋之中。

　　那个早晨钟雨清终生难忘。高仰山在操场上遇到他，悄悄告诉他一件事：红卫兵团昨天去冲击了第七医院，在那里看到了钟雨清母亲的档案。

　　钟雨清盯住他，目光里充满了惊讶。高仰山对钟雨清回忆道，他们有一支小分队砸开了医院人事科的铁门，把档案翻得满地狼藉；他只是跟在后边随便看看，却看到一只档案袋上写着钟雨清母亲的名字！

　　他问钟雨清：你母亲的问题，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钟雨清摇摇头。他早就听说过“档案”这个词，但他从来没见过档案是什么样子的。在他心目中，档案永远是一种神秘的、与本人最近也是最遥远的东西。他不知道母亲档案里有什么“问题”，也不相信母亲这样的女医生会有什么“问题”。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高仰山的脸上。一瞬间，他在高仰山的眼里清楚地发现了一个信息，对方已经从档案里获知了他母亲的全部隐情。他就像身上最私密的部位被人窥见，顿时感到羞辱无比。

　　高仰山用含糊的、一种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对他说：“我向你保证，我是无意中看到的，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钟雨清痛苦地、勉强地一笑。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狠话：与其蒙在鼓里被人指脊梁骨，还不如明明白白知晓的好。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着高仰山告诉他世界上最坏的事情。

　　高仰山的目光躲避着钟雨清。他也被那个巨大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看着地面，吞吞吐吐地说：“你母亲……在1961年到1963年之间，在生活作风上背上了一个污点。当时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期间，你们兄妹还小，由于营养不良，你和妹妹经常生病。你妈妈为了能得到黄豆牛奶等营养品，同意院长唐子辉提出的发生关系的要求。这件事情，后来被人发现了，唐子辉被撤销院长职务，你母亲也受到了记过处分……” 

　　钟雨清听到这里，精神一下子错乱了。他猛地抓住高仰山，高喊：“你污蔑！你造谣！我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他第一次动手打了人，而且打的是他过去最好的同学。也奇怪，高仰山竟没回手，只举起胳膊挡着钟雨清的拳头，直到钟雨清停手，他才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再说一遍，档案不是我故意要看的，我向你保证，没有第二人看到……”

　　这件事令钟雨清感到耻辱万分，其程度甚至比知道父亲当过国民党军医还要强烈万倍。从此以后，他对母亲的态度变得十分恶劣。他不愿意叫母亲，甚至不愿意见母亲；有时候，他还会对母亲莫名其妙地发火。他在心里发誓，对母亲的这个污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

　　钟雨清因“书写反动信件”被隔离审查后，他的《转正登记表》被校方收去，转发给了肖嘉慧。那天，趁肖嘉慧来校革会填表时，钟雨清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恳求她跟乔寄虹一道，照顾好来校吃饭的妹妹楚妮。他还恳求她们，一定要瞒住楚妮，不让她知道他出了大事。

　　乔寄虹当天就踏着积雪去找颜公亮，要他设法营救钟雨清。颜公亮本来就对钟雨清印象极好，当即答应下来。肖嘉慧也在暗中营救钟雨清。她离婚后从没见过前夫“小刀子”，这次为了钟雨清，她去县城找了他，而且得到了他的允诺。可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钟雨清依然被关在学校仓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