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他领导建造了这么伟大的一个水电站
我真担心年迈的父母受不了这次搬迁和这般政治“流放”。我的丈夫还在隔离审查中,自到农场后,我们的家已经被查抄了几次,所有的东西装在几个大纸盒子里堆放在一个库房。一岁多的小青再次被送到东单的一个寡妇孙奶奶家去全托,起码孙奶奶的平民出身不会被赶走下放,我把自己一个月的46元工资全部付给了孙奶奶,希望她照顾好小青。现在仅剩下父母一间房的家也要搬没了,我的心里痛苦却不敢哭,一滴泪也没有,只希望能尽力支持父母度过这艰难的时期。
我和父母一起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火车到了青铜峡。这里真是满目荒凉的塞外风光。当时正值天寒地冻的1月,黄沙刮得什么也看不见,冷风刺骨,要不是黄河流经这里带来了一息生气和动力,这片黄土地就像是专为埋葬尸骨的沙漠坟场。
一天晚上,我帮父母在这间简陋的小屋中安装了煤球炉的烟筒,又和妈妈一起用手把煤末和黄土掺和在一起做了很多煤球,以备过冬取暖和做饭用。爸爸照例被分配为水电站的家属职工宿舍打扫公共厕所,他回来时妈妈问他:“今天怎么样?累不累?”爸爸回答说:“厕所的蹲坑都结了好厚的冰,我得用大锤子把冰冻的屎尿砸开,很麻烦很累,不过因冰冻反倒不臭了。”妈妈苦笑一下:“反正你的鼻子什么味儿也闻不出来了,这下你倒运气了,扫了几年厕所连鼻子都给练硬朗了。”
我好心酸地听着,突然问爸爸:“你是不是也参加了建造青铜峡水电站?”
“当然,我是总工程师,这是黄河上最重要的一个水电站。我是施工和设计的总工程师,在这里的施工工地来来回回住了好几年,大坝合龙时才真叫人激动呢,我参加了剪彩典礼,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激动。”
我望着头发变白了的谦虚和善的老爸爸,他领导建造了这么伟大的一个水电站,现在受到的却是在这里流放改造、打扫厕所的处罚,但他仍然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回想着他曾建立的那永不会被抹杀的功绩……
第二天我向水电站的负责人请求去参观这座屹立在奔腾汹涌宽大急流的黄河上游的水电站。当我走在像一座建在水中的万里长城似的宽广坚实的混凝土大坝上,看着黄河滚滚洪流一泻千里,冷风在坝上劲吹怒号,我想着我伟大的朴素的老爸爸:不管他们现在怎样对待你,无论你再扫几年厕所,这座宏伟的水电站就像你建造的许许多多其他的水电站一样,是你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是你的一座永不能磨灭的永远打不倒的纪念碑!我的好爸爸,我就要走了,回到与你远隔千里的改造我的渤海湾边的葛沽农场去了,你多保重吧,总有一天,重逢回家的好日子会再来的!
1973年春天,冰雪融化,一家团聚的好日子终于到来!不同于四年前因怀小青而晚去了农场,这次是因怀着小顺我从葛沽农场提前回到了北京,我父母也被批准从青铜峡回京,就和我们住在同一所公寓,两间睡房住了两代人。我每天挺着大肚子练习《黄河钢琴协奏曲》,想着老爸爸在黄河上领导建造水电站的功绩,我手下的“黄河”乐声更富生命力,人和自然融合得紧密深情!
我们家第三代的小女儿在我肚子里一定饱听了钢琴上倾泻的黄河涛声、哭啼悲鸣的黄河怒吼,她真的是和我十指钢琴弹奏的节奏一起在娘肚里长大的,可能她一辈子的歌唱生涯从娘肚子里就此扎下了根儿!
初春二月的一个夜晚,她急着要来到人世,把妈妈原计划十月怀下的音乐种子赶快萌动出世,唱出声来,也要把姥姥爷爷的故事,妈妈爸爸的辛酸不易用她的歌喉唱出来。她等不了了,要赶快来到这个世界,用音乐谱写曲子,唱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去温暖所有被“文革”伤痛的灵魂。小小的她就不宣而到,像她姐姐一样,提前了一个月来到人世。
一家三代人刚好回家团聚!她的外祖父,我们都叫他爷爷——我的爸爸静静地坐在屋子的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顺,顺啊,真顺啊,就叫她小顺子吧!”二十年后,小顺真的成了流行音乐歌手,一次她在宁夏银川演唱,我正好也回中国了,听说她要在大西北演出,我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