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友人邀约，darling，谭咏麟演唱会，去不去？沉吟了一下，低头答，去。这个人世上，已经没有张国荣了，不要挑了，谭咏麟就谭咏麟好了。友人接着警告，要唱三个半小时，darling有点心理准备。我吓一跳，伊跟谁一起唱？62岁老人家，独唱三个半小时？不会吧。

　　当晚谭咏麟先生梳狮子头，穿黄金甲，施尽一身法宝，拼尽毕生力气，飙汗飙泪，奋力取悦现场听众，连我爱郊野公园这样的名曲，都如泣如诉地献唱了。场面岂止火爆，简直比武大会的意思，都丛生了。想想看，62岁高龄老人家，真真鞠躬尽瘁。鼓掌鼓掌，功劳苦劳，一并算上。

　　不过我一边看着谭咏麟折腾一身支离老骨，在台上敬业玩命，一边无限想念当年红馆台上，妖精一般的张国荣，那个雌雄莫辨的人杰，踏高跟鞋，系超短裙，又轻又薄又脆，仿佛一口气便可以吹飞。伊幽然坐在高脚凳上，悱恻吟唱，满台烈焰欲望，干柴一捆，烧到奔腾窒息。张妖精事不关己，死样怪气半闭双目声色一丝不动，一副厌世得腰细的表情。

　　多少年了，记得最深邃的，竟是哥哥那缕刻骨的厌气。那段气韵，烫了金，镌在了我的记忆里。

　　之二，与女友携手，去一个旧院子里听琴，那个院子我久久不曾去过了，便跟女友讲，晃晃吧。风极大的午后，顶着一头鬼魅样的乱发，在旧院子里闲晃，只觉得物是人非，没一件是对的，心情便一点一点仓惶起来。等到踏进小乐厅，一个错念，我差一点要放弃，转身回家。因为那个小乐厅，实在破落得不堪，十足仿佛半个世纪之前的招待所。缩手缩脚拣位子坐下，心里无比阴暗地爬满半亩蟑螂。

　　年轻的女钢琴家上来弹牧童短笛，弹百鸟朝凤，我在底下渐渐如坐针毡。这样的女子，大概从来不曾养过鸟，亦不曾听过鸟鸣婉转，弹出来的百鸟朝凤，喑哑破碎得不成语句。牧童短笛更是笨头笨脑呆若木鸡。想想当年李玉茹老太太，七十好几的胖胖老人家，在台上演《拾玉镯》，娇憨淋漓，软媚动人，真真美极嗲极。然而我亦慢慢心安，这样破碎的琴语，跟这样破落的乐厅，倒是相安的。

　　谢天谢地，终于换位男生上来弹琴，曲子是茉莉花，以为不过小调小曲梁祝之流。然而不是。第一个音下去，便饱满流金，什么叫蓬荜生辉，这个便是了。曲子清妍婉媚，娇柔得不得了，一边听一边频频想起波提切利的春。中国曲子大多甜腻过度格局不够，这曲茉莉，倒是出奇清凛。中国曲子弹到一个清和一个冷，便是功夫了。如千年古琴，高华萧然，人声寂灭。那种境界，够东方，便亦够迷人。

　　说来奇异，事后屡屡忆起的，竟是乐厅的破败，与茉莉的华丽。那种激荡，可遇不可期。于是，便难忘。